林守漫不經心瞥她一眼:“小沒良心。”
“說吧, 來這兒幹什麽。”林守拍拍自己衣裳上落的雪,懶洋洋跟在她身側。
藺绮悶悶的,揉了揉眼睛:“困了, 找個地方睡覺。”
花香浮動, 幽深雪地上留下兩串腳印。
一只雪兔兒在花叢間蹿來蹿去, 鮮紅的山茶花被它的動作帶得輕輕晃動,沙沙的聲響在雪地上響起,清淡的山茶花香在大雪中氤氲。
林守詫異側眸:“祖宗,你怕不是來錯地方了, 林清聽不在這兒,他在采荷宮,你要睡覺去采荷宮睡。”
藺绮低頭看路, 聲音軟軟, 道:“沒來錯, 我就要在這兒睡。”
林守聳肩:“行。”反正祖宗想幹什麽幹什麽。
“怎麽蔫兒巴巴的, ”他捕捉到藺绮沉悶的語氣, 摸了摸袖袖小貓的頭, 随口猜,“跟林清聽吵架了?”
藺绮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一副你話怎麽那麽多的表情。
林守不相信:“嘶,真的?”
藺绮不理他。
院落就在眼前, 藺绮就近找了個空屋子鑽進去,踢掉鞋子躺在床榻上,被子一拉, 把自己埋在薄被裏, 一副拒絕交流的自閉小模樣。
看來是真的。
難得, 千古奇觀。
林守站在門口, 擡眸望了望昏暗空間中床榻上的小鼓包,覺得好玩兒,他随意繞了繞手上亂七八糟的絲線,中指微微一擡,指尖夾着的銅錢懸空而起,銅錢中孔泛起水紋般的靈氣流。
一陣風推開窗子吹進來。
頃刻間,屋中所有的蠟燭都亮了,室內亮堂一片。
“咚咚——”林守側倚門框,輕輕敲了兩下門,擡腳走進去。
他垂下指節,兩指拈着薄被一角,輕輕往下一扯:“別把自己憋死了。”
藺绮又把被子拉上去,蓋住自己的腦袋。
“祖宗。”
“……”
“袖袖。”
“……”
“藺绮。”
“……”
林守喊了她幾聲,又哄了她幾句,藺绮還是悶悶的,不說話。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林守險些氣笑了,想說的話被堵在口中,有那麽一瞬間,他想把這混賬東西扔出去。
林守在內心瘋狂告誡自己,這不是望月派那些親傳,扔了還能再收,這是祖宗是祖宗,天上地下僅有眼前這一只,非常金貴。要是把她扔了,他自己也完了。
林守哄了自己一會兒才放平心态,心想小孩子鬧脾氣而已,和小孩子計較什麽。
榻上鼓包一顫一顫的。
林守皺眉,心想不會哭了吧。
他把被子掀開,漂亮祖宗背對着他,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被中黑暗的空間出神,她小臉蒼白,發絲淩亂,愣愣發呆,看着有點讓人心疼。
她慣來都喜歡笑着使壞,笑起來的時候顧盼生輝,綿軟清甜,哪怕知道她在做壞事,也讓人舍不得苛責她。
蔫成這樣屬實難得,上一次還是容涯閉關。
薄被被掀開,像是驚動了她一樣,藺绮微微皺眉。
林守趕在袖袖小貓生氣之前把薄被蓋回去。
他點了點銅錢,覺得艱難。
這小孩子怎麽那麽難哄,氣性忒大。林清聽以前怎麽哄她的來着?
林守微微眯起眼睛,思忖了一會兒,終于開悟。
專業的事還是應當交給專業的人來做。
他臨窗站着,随手從探入窗的樹枝上摘下一片寬大葉片,随意折了折,折成一只青綠色的小鶴,食指中指交疊拈住銅錢,他拿銅錢輕點了點鶴羽,淡聲道:“去采荷宮,把容涯叫來。”
一道靈氣放出,将振翅欲飛的小鶴打落到桌上。
林守偏頭,眼簾輕垂,望榻上的一小團:“你還挺有脾氣。”
藺绮掀開薄被,靠牆坐起來,長發垂下微遮住眼睛,她擡眸望他,眼眸水盈盈的,她緊緊抿唇:“不要見姐姐。”
聲音低低的,小奶貓叫喚一樣。
林守瞬間心軟了。
行吧。
他心想反正林清聽很快就知道了,他剛出苦牢的時候,那位正要去見殷無相,仙尊現在應該還忙着,等他忙完發現藺绮不見了,估計就來領人了。
他拖了張椅子坐下,拿着草葉折成的小鶴玩兒,他對藺绮笑了一下,問:“你不是一向很粘着林清聽嗎,現在怎麽生他的氣了。”
藺绮垂眼:“我遷怒。”
“好孩子,真誠實。”林守随口誇她。
他又笑,試探問:“因為秘境裏的分神,還是他一直隐瞞你。”
藺绮心裏也一團亂麻,她靠着牆低頭,心中酸軟委屈,聲音輕輕的,說:“我也不知道。”
沒否認,就是都有。
林守沉默了一會兒。
小孩子第一次經歷生死離別,心情低落是難免的,雖然分神回歸也稱不上死,但一個活生生的人從此看不見摸不着了,總歸讓人難過,林守只是沒想到,藺绮會因為少年分神遷怒容涯。
“你很喜歡他?”林守問。
“喜歡?”藺绮眨了眨眼睛,她眼角幹澀,又想起秘境破碎前一刻發生的事。
藍衣少年披滿星光,垂眸輕輕吻下來。
濕濕的,涼涼的。
他身上有冷淡而清淺的松雪氣,像是月光照耀下雪地上的幽靜松林。
藺绮眼睛眨眨,心跳錯了一拍。
……
可是少年姐姐已經消失了,糾結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她當然喜歡少年姐姐啊,她還喜歡姐姐,跟姐姐有關的她都喜歡。
可是,“喜歡”這樣的詞彙,若是沾上情愛的意味,再放在姐姐身上,無論是怎樣的姐姐身上,都顯得大逆不道不潔至極。
但藺绮不得不承認。
當藍衣少年站在星光下,薄藍眼眸含笑望過來時,确實很讓人心動。
蓮光峰上暗香沉浮,窗外大片大片的花樹埋在雪裏,在雪地反射的潋滟清光中,顯露出星星點點的鮮紅。
藺绮指節微蜷,心又亂了。
她擡手擋住自己的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思緒沉淪在這樣的黑暗裏,她感到久違的安心,藺绮發了一會兒呆,思緒卻不受控制,不自覺浮出姐姐清豔的容顏。
想到他少年時意氣風發肆意張揚,一身霜藍細錦矜貴無雙,他高高在上輕慢頑劣,看什麽都有趣,覺得有趣又要去湊湊熱鬧,不開心的時候亂發脾氣貓嫌狗憎,開心的時候笑起來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漂亮,好像世間所有煩惱都困不住他;
比起少年時代,現在的仙尊愈發溫和也愈發沉默寡言,性情清冷不喜熱鬧,眉眼一直帶着恹恹的病氣,他應該不大快活,對世事世人都保留着沉靜的克制,仙尊恩澤衆生,目光卻鮮少為什麽人停留。藺绮想起他,又想起他懶洋洋倚着花樹,垂眸含笑看着自己,語氣溫柔,嘆氣說袖袖,那麽淘氣啊。
種種雜亂思緒如窗外混在一起的各種花香一樣,理不清道不明,纏上心頭惹人煩惱。
藺绮甩了甩腦袋,下意識按上心口,發覺自己心髒跳得飛快,她屏住呼吸,像是無意間冒犯尊長一樣,心中生出慌亂心虛。
林守雖然看起來年輕又不靠譜,但也曾花費心力養過她一段時間,對她來說也是長輩,藺绮害怕他發覺自己心神不寧,一直悶悶低頭不說話。
林守伸手拈了拈她耳尖,咦了一聲,藺绮才感受到自己耳尖滾燙,她呼吸都滞住了,空中暗香交纏,林守皺了皺眉,嘟嘟囔囔道:“我問你話呢,你怎麽不理我?知不知道尊敬長輩,你別讓我生氣,我堂堂卦聖……咦,怪了,發熱了?不應當,你可別病了,也難說,你現在沒什麽靈氣,和凡人沒兩樣,下着大雪還亂跑,病了也是該的……”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兒,又用手背試了試藺绮額上的溫度,他說了句等着,攏攏袖擺出去。
雪夜靜谧,萬籁無聲,林守腳步漸遠,木門被風吹動,發出吱呀響音,大雪紛紛而落,院中響起林守傳喚弟子的聲音,隐隐約約的,聽不真切,只依稀能聽出幾個丹藥名。
林守在仙門面前遠不如在藺绮面前溫和疼愛。
他不及林清聽天才,但因為家世背景,一路以來都衆星捧月般長大,習慣了發號施令也習慣了居高臨下,他比林清聽更像一個冷漠的上位者,說話語調也很冷淡。
藺绮囫囵聽見他幾句話,也被他傳染得漸漸冷靜下來。
雪花從窗子飄進來,飄到藺绮微微泛紅的側臉上。
她揉了揉自己的臉,溫度果真滾燙,看起來還真像發了高燒,但藺绮知道她沒病。
黑暗中,那些說不清道不清的悸動心思,如同燒得發紅的烙鐵,橫亘在藺绮心頭,讓她不敢觸碰,單單看一眼都覺冒犯。
她強壓下這些雜亂情緒,眼睫輕顫,捧手接飛來的雪花,碎雪落在溫熱手心,瞬間融化成清清涼涼的雪水,手暴露在寒氣之中,被凍得冰冷。
藺绮拿手冰自己的臉,雪水流到側臉上,她閉上眼睛,感受雪水冰冷的溫度,急劇跳動的心也漸漸冰冷,她長呼出一口氣。
這時,林守回來,手裏拿着幾瓶丹藥。
林守狐疑地看她一眼,又伸手探探她額上溫度,藺绮臉色蒼白,小臉冰冷,好像剛剛的滾燙是一場錯覺。
林守皺眉:“怪了。”
林守看看自己手裏的幾瓶丹藥,又看看藺绮,心想随便吧拿都拿了,左右也吃不死人。
他從幾個丹藥瓶裏各取一顆,一顆一顆喂給藺绮,藺绮也不在乎,林守喂過來她就張口吃掉。
林守看她乖乖把丹藥都吃了,眼神中流露出幾分滿意,心想小孩子還是很乖的。
“你跟我說說,你跟他到底鬧什麽別扭。”林守垂眼看她,有點好奇。
藺绮咬唇,慢吞吞縮下去,林守連忙拉住她,把漂亮袖袖往上拎了拎,讓她靠牆做好,藺绮不滿,擰着眉頭,把薄被一擡蓋在自己身上,林守看着原本橫在床上的鼓包變成豎着的小鼓包,啞然笑了下。
他把薄被被角扯下來一點,跟她講道理:“分神回歸主體,稱不上死去,林清聽主體還在閉關,等他出關了,你便能看到少年分神的影子,按理說,這事遷怒不到他,林清聽其實想過養着這個分神,讓他一直陪你,然而世事無常,即使是他也不能事事算盡,袖袖,你該明白。”
雪夜安靜幽深,林守的聲音落在夜色中,分外明顯清晰,藺绮眼睛眨眨,把自己埋在黑暗中。
她本來不想這件事了,她剛剛一直心神不寧,現在累了想睡覺,林守卻又提起。
藺绮心口沉悶,壓在心底的怨氣又湧起,她垂首,輕聲道:“仙尊神機妙算,也會有算不到的地方嗎。”
“仙尊?”林守抓住這個字眼,覺得有趣,“你在他面前也這樣喊他。”
坦白講,林守有點好奇林清聽聽見袖袖喊他仙尊的臉色了,一定很有觀賞性。
秘境破的時候,他就不該去苦牢裏看着那一位,跟在祖宗身邊看熱鬧多好。
他心中幸災樂禍,面上尚算鎮靜,笑道:“他又不是天道,自然有算不到的地方,再說了,連天道都在那一位身上栽跟頭。”
“他那時靈氣散盡,想的是燒壽元困住那一位,”林守想起殷無相,默了一會兒,“那一位在人間躲藏幾百年,蹤跡難覓,能見到很不容易,這次不困住他,下次再見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袖袖,你不知道他有多謹慎,若不是因為秘境裏仙門弟子聚集,春水秘境又受他操縱,他根本不會出來。林清聽本來不打算理他……”
林守拈了下銅錢,有些無奈:“林三在那一位面前素來占不了上風。”
容涯仙尊,林清聽,青沽林氏,行三。
藺绮睜着烏黑星眸看他。
林守笑着說:“那一位,殷無相,帶着記憶奪舍轉生,他前世很出名,你去翻翻臨雲宗史書竹簡應該能翻到,是臨雲宗第七任宗主,也是……林清聽的師尊。”
“林清聽少年時很仰慕他,曾在他面前立誓,不與師尊反目成仇,如有違忤,噬骨錐心,如此想來,自千年前林清聽和他決裂起,你這漂亮姐姐這麽多年過得應該都不大快活。”
“林清聽原本打算這幾年與他相安無事,可惜,那一位在秘境裏盯上了你。”
“他已然将你放在他的性命之上了,”林守揉揉藺绮的腦袋,“你當然可以怨恨他,但……”
林守頓了一下:“你的漂亮姐姐這些年過的也不大容易,倘若可以,他又何嘗不想像少年時那樣活着。”
“他少年時,師尊還是他仰慕的師尊,天下也還是他喜歡的天下,他可以無所顧忌鑽研他喜歡的劍道,可以做蒼生也可以做英雄,也不曾被算計背上一城人命,總好過現在連劍都不敢拿,他堂堂劍尊,不敢拿劍豈不是荒唐可笑嗎?”林守說着說着,覺得諷刺。
他不自覺笑出聲,又覺得自己不該跟小孩子說這種肮髒的東西。
主要是容涯不讓他說。
在這位仙尊的設想裏,他的袖袖最好什麽都不知道,遠離仙門遠離危險,幹幹淨淨活在青要山上,受他庇佑教導,直到飛升。
林守看藺绮都要哭出來了,話音一轉,樂觀道:“雖然半死不活,但他現在能活着也挺好。”
林守戳戳袖袖小貓柔軟的側臉。
她像是震驚,一直怔怔睜大眼睛,眸中水汪汪的,看着很難過。
林守心說完了完了,這些話容涯不讓說。
他擰擰藺绮臉上軟肉,難得有良心同情同情容涯:“別這麽疏離喊他仙尊,這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
他這麽說完,又覺得自己下賤。
喊他仙尊怎麽了。
祖宗成日連名帶姓喊他呢。
林守,真下賤啊。
同情容涯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林守按着銅錢。
“這些話你聽了便忘了,別跟你家漂亮姐姐提,他不讓我跟你說。”林守揉揉藺绮的長發。
藺绮沒應話,又拿薄被把自己埋了。
鵝毛大雪洋洋灑灑,輕飄飄落在地上,風吹過大片大片的山茶花叢,送來幽靜暗香,林守感受着拂面而來的清風,心想梅花開了。
他回想剛剛自己說的話,又覺得自己話多,忍不住懊惱,他胡亂纏了纏手上的線,最後成功把自己兩根手指綁在一起了。
林守:“……”報應,這是報應。
他垂眸看藺绮。
藺绮藏在被子裏,不知道在幹什麽,看着還是不高興。
林守皺眉,發愁,他擡頭往外望望,林清聽還沒來,林守想了想,又說:“你若還埋怨他,就想想有他的好處。你看,他雖然隐瞞你許多,但他的身份做不了假,你的漂亮姐姐确确實實是仙門至尊。”
“你在他的羽翼下,受他庇佑,世人所求之物,所求而不可得之物,你向他撒個嬌就能輕易得到,他甚至還能送你飛升,多劃算,只要你乖乖聽他的話。”
“你如此疏離喊他仙尊,他若是生氣就難辦了,他罰你怎麽辦,你若是氣不過,拿他當個小狗逗一逗哄一哄也行……”
藺绮心裏亂得很,滿腦子都在想姐姐年少時到底經歷了什麽,聽林守啰嗦一大堆,欲覺心煩,她有點後悔來蓮光峰了,早知道就待在采荷宮睡覺。
林守絮絮叨叨說一堆,說到最後險些把藺绮逗笑了。
林守跟她說了一會兒話,哄不出來她,又從芥子袋裏拿了一堆法器給她玩兒。
藺绮一直回想林守的話,思緒紛亂嘈雜,沒有搭理他。
恍惚間,她聽見林守如釋重負一聲長嘆,招呼的聲音落下來:“站那兒幹什麽,進來進來,你家小孩兒快把自己憋死了。”
林守把這輩子的耐心都用上了,還是哄不好這個混賬。
看見容涯仙尊來了,他果斷放棄,擺爛道:“領走領走。”
藺绮眼睫撲閃,掀開薄被。
屋外白雪雜沓而落。
病弱青年一身素白麻衣,靜立雪中,檐下長燈中燈火橙黃,是輕柔的暖調,将飄揚大雪映得流光溢彩,也将青年眼眸襯得愈發溫柔清潤,端豔不似真人。
他在雪中走得久了,肩上落了碎雪,烏黑發絲之間也沾了些許白,眉眼間病氣愈濃,有一種冷淡破碎的美感。
他站在院中,隔着風雪遙望過來,身姿清貴,泠泠如月。
藺绮抹了抹自己紅腫的眼角,她其實也沒有那麽怨姐姐,尤其聽了林守的話之後。
她知道自己是遷怒,知道姐姐不容易,可她就是放不下。
她控制不住地埋怨自己。
或許是因為少年姐姐消散了,她需要找一個發洩的出口,發洩之後又愧疚;又或許是猛然察覺到一絲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而為此心慌意亂。
她垂首攥着被角,長睫覆下,她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薄被,不敢看院中的青年。
林守在一邊詫異:“你怕什麽,他又不罰你。”
藺绮緊緊抿唇。
“松開。”冰涼的指尖撫了撫藺绮的唇,青年身上帶着風雪氣,清清冷冷的。
藺绮心尖一顫,這時才注意到剛剛不經意間把自己的唇咬出血了,她下意識舔了舔唇上的血珠,舌尖掠過青年的手指,冰冰的。
“轟——”
藺绮大腦空白了一下,像是有什麽東西炸開,耳尖瞬間燒起來。
屋子裏,光暈是溫和的暖調,空氣中暗香幽靜。
容涯眼簾輕垂,也怔了一下,最終什麽都沒說,收回自己的手,他拿了一塊幹淨的錦帕,沾了點水,把藺绮唇上的血跡擦幹淨了。
他給她擦淨鮮血的時候,漂亮袖袖就乖乖跪坐在床上,一動不動任由他動作,沒有冷漠地喊他仙尊,也沒有避開他,容涯松了一口氣。
青年俯身,揉了揉藺绮毛茸茸的長發,語氣溫柔,輕聲問:“跟姐姐走吧?”
藺绮口中還有鮮血微鹹的味道,她讷讷問:“幹什麽。”
容涯垂眸笑着:“我想法子哄你。”
林守站在一側,本來想學學林清聽哄小孩子的法子,但林清聽還沒開始哄呢,這個小混賬好像已經不生氣了啊。
他剛剛說了那麽多話都沒用,林清聽一來,這小混賬就消氣了。
呵。
他啧了一聲,為藺绮的區別對待感到不公平,他在心裏罵了句晦氣,擡腳出了這間屋子。
他出門,在雪地裏晃悠了幾圈,橫豎睡不着,大手一揮,把林掌門召來:“我在望月派還放了幾個徒弟吧,去,把他們都喊來,我閑得無聊,給他們上課。”
他需要乖乖學生來安撫一下他千瘡百孔的心。
**
深夜,臨雲宗山城已然喧嚷熱鬧,集市上各種叫賣聲不絕于耳,夜裏食鋪還沒打烊,空氣中氤氲着濃濃的人間煙火氣。
花燈古巷,人流紛亂。
大雪紛紛而下,往前望是參差錯落的紙傘,擡頭是叮叮當當作響的各色花燈,暖黃的燈火一路綿延,一眼望不見盡頭。
青年單手撐着一把素白紙傘,一只手隔鮮紅薄紗牽着藺绮的手,他不經意摸到藺绮的脈搏,微微皺眉,偏頭垂眼看過來,停了一會兒,又認真給她把了把脈,道:“你吃什麽了。”
他想起剛剛屋子裏的一堆丹藥,猜測:“林守讓你吃的?”
青年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漂亮,藺绮垂睫看姐姐的手,輕輕戳了戳。
青年反叩住袖袖小貓的手,藺绮睜着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望他,仙尊想訓斥兩句,又想起袖袖現在還生他的氣,啞然半晌,不滿道:“丹藥都有丹毒,林守怎麽亂給你喂藥。”
他捏了個醫道仙訣,往藺绮經絡中送了些鮮紅靈氣,把她經脈中凝滞的丹毒都消了才放心,他問:“剛剛病了?”
他不說不要緊。
仙尊一提起這個,藺绮又不可控制地想起剛剛自己臉上滾燙的場面。
好不容易壓下的心思又随風而起,心中好似有烈火灼燒,藺绮覺得難受。
她并不能完全看清自己的想法,卻尤覺得冒犯了姐姐。
藺绮聲音輕輕的:“沒有。”
容涯安靜看了她一會兒,嗯了一聲,說那就好。
這裏明明是集市,卻被仙尊襯得猶如仙境一般。
上一次容涯帶藺绮上街上玩兒,披的是林家小公子的殼子,林家小公子也很好看,卻不如仙尊萬一,他的氣質明明十分清靜溫和,卻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藺绮走在姐姐身邊,只覺得他走過的地方,大家似乎都會自覺退幾步給他讓道,集市上人很多,卻擠不到藺绮這裏,但仙尊好看,藺绮也好看,集市上不少視線都聚集在他們身上。
藺绮停在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前,站着不動,等着姐姐給她買。
容涯拿出一塊靈石遞給小販,挑了一串紅豔豔的糖葫蘆給藺绮。
糖葫蘆上糖衣鮮豔,冰瑩剔透。
藺绮接過舔了一口,覺得太甜了,有點發膩,咬了一口山楂,山楂也酸。
她不想吃,下意識想把糖葫蘆往她的漂亮姐姐手裏放,卻忽然想起自己還在生姐姐的氣。
手懸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藺绮抿着唇,目光落在糖葫蘆的小牙印上,一動不動。
青年站在一邊,莞爾笑了一下。
他覺得自己再不做點什麽,袖袖就自己把自己憋死了,他看着漂亮祖宗悶悶自閉的樣子,心裏一軟,又覺得袖袖可愛得要命。
他伸手接過藺绮手中的糖葫蘆:“給我吧。”
“不好吃嗎。”他語氣清溫。
藺绮往前走,聲音輕軟:“姐姐挑的不好。”
集市上人聲鼎沸,前面是各式食鋪,煙火氣氤氲,他走進煙火氣,慢條斯理咬掉一顆糖葫蘆,微微一哂,笑道:“挑的是不好。”
藺绮心跳漏了一拍。
她回頭,暖黃的花燈下,青年一身素白,眉眼帶笑望過來,薄藍瞳仁似冰似玉,有一種攝人心魂的神采,藺绮攏在紅袖裏的手指微微顫了顫。
他手裏拿着一串糖葫蘆,他的手清顴瘦白,很是好看,藺绮又覺得,這一串糖葫蘆也挺好看的,那麽好看的話,或許也沒有那麽難吃。
她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等到青年跟上她的腳步,伸手要糖葫蘆,容涯無奈:“不是不好吃嗎。”
漂亮祖宗于是露出一副你不要管我的叛逆表情。
容涯把糖葫蘆遞給她。
藺绮沒接。
她站在仙尊眼前,和仙尊的距離極近。她俯身低頭,咬下一顆糖葫蘆叼在嘴裏,少女烏發垂下,一小捋柔軟黑發搭在青年指間,她咬下糖葫蘆後立刻站直,輕盈地轉了個身往前小步走了幾步。
周圍鬧嚷嚷的,燈影錯落。
容涯站在原地,望她的背影,紅衣少女腳步輕巧,長發微甩,如山間無憂無慮的小鹿一般。
倒是很好哄。
藺绮背對着容涯,走在集市上,甜膩的糖衣在唇齒間化開。
藺绮眨了眨眼睛,意識到自己剛剛幹了什麽,又垂頭喪氣,懊惱起來,她在心裏譴責自己,袖袖,鬼迷心竅鬼迷心竅,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少頃又覺得自己剛剛做的是很正常的事,沒必要多想,藺绮心中情緒天人交織,雜亂無章,索性甩了甩腦袋,什麽都不想。
她站在一個小攤子前,等着姐姐跟上來。
藺绮不知道姐姐為什麽帶她來這兒,但在集市上逛了逛,她的心情确實好了不少。
街上碎雪灑落,容涯傾傘給她擋雪,他的身體仍舊不好,時不時偏頭咳嗽,身上病氣不減,藺绮想起秘境破碎時,甘燈給她的鹿角,打算找個時間去找工匠,用鹿角打個配飾給姐姐佩上。
藺绮望着他清隽的眉眼,又想起林守說的一番話,一下子又蔫兒了。
噬骨錐心是怎麽個噬骨錐心法,姐姐身體不好是因為這個嗎,這樣的疼痛是定期來一回,還是時時刻刻都疼,藺绮想問問他,又知道姐姐肯定不會告訴自己,貿然問了還連累林守,話到嘴邊又被她生生咽下去。
她的眉眼不自覺絞起。
容涯偏頭看她,點了點她眉心。
他思忖了一會兒,輕聲問:“方才不是好了,怎麽又不開心,還生我的氣?”
藺绮:“嗯。”
容涯仙尊愣了下。
“好吧,”他輕聲笑了一下,語氣輕緩,目光落在雪地上,說:“那我再努力一點。”
藺绮偏過頭不看他,又想起藍衣少年背着她,走在回琉璃臺的路上,壓壓她身上蓋着的披衣,小聲跟她保證,說我會努力的。
藺绮這時,才終于有了他們是同一個人的實感,姐姐歷盡千帆變成如今的模樣,身上卻仍然保留着那個意氣風發驕傲坦蕩的少年的影子。
今夜大雪,無星無月,
藺绮站在原地怔了一會兒,容涯喊了兩聲袖袖,才把藺绮的魂叫回來。
集市上,藺绮遇到藺浮玉和江梅引。
江梅引皺着眉跟藺浮玉抱怨,說卦聖是不是瘋了,大半夜的召親傳弟子過去,不用睡覺嗎。
藺浮玉知道他的憤憤不平完全是容儀章被叫走,藺浮玉覺得,就自己大半夜被他喊起來聽他埋怨這件事而言,江梅引也挺晦氣的,他一句話都懶得說。
藺浮玉看見藺绮。
他白天找藺绮找了很久也沒找到,在這兒遇見實屬意外之喜。
“袖袖是你小字嗎。”藺浮玉問。
藺绮點頭。
“很好聽,”藺浮玉語氣溫和,笑着誇獎,他忽然發現藺绮自從上了臨雲宗,就一直叫藺绮,心中忍不住生出好奇,問,“你先前知道自己姓藺?”
“蔔卦蔔出來的。”藺绮說。
“藺”這個姓是林守蔔出來的,“绮”是姐姐起的,“袖袖”也是姐姐起的。
江梅引對卦術有些了解,感慨道:“能準确蔔出姓氏,應當是位蔔術高超的卦修前輩。”
藺绮心道當然啦,就是你剛剛罵的那個呀。
藺浮玉跟她交代了點第二試的內容後,便很有眼力見地離開了。
第二試是傳統的擂臺比武,第二試結束,仙門大比就結束了。
但根據歷屆仙門大比的規律,第二試後的排名和秘境大比後的排名其實不會有什麽差別,只會有微妙調整。
藺绮在秘境大比中獨占鳌頭,由于殺了合道主将,分數一騎絕塵,第二試哪怕每一場輸了,也穩穩占着榜首。
不過藺绮想的不是仙門大比,想的是自己的姓,藺绮眼睛眨眨,忽而想到一種可能,問:“如果林守不蔔那一卦,我是不是就不姓藺了。”
容涯問:“那你姓什麽。”
“跟姐姐姓林呀。”藺绮說。
青年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指尖摩梭穿糖葫蘆的竹簽,暖黃燈光投在他纖細的鴉睫上,流着一種溫和而柔軟的光。
他嗓音清冷,眉眼溫柔,道:“你就姓藺。”
藺绮覺得姐姐沒聽懂她的話,她又想解釋自己的話。這時,容涯仙尊漫不經心開口:“臨雲宗山城沿襲千年,一直都是這樣,不曾遭過什麽大的變革。你現在看見的它是什麽模樣,千年前就是什麽模樣。”
參差樓閣之上,飛檐之下,花燈輕晃,燈影連綿成河,青年說:“我年少時若是不開心,就喜歡來山城閑逛。”
藺绮擡眸看他,問:“所以姐姐帶我來這兒?”
容涯笑說:“是。”
白衣青年牽着藺绮的手,走在集市上,薄藍瞳仁映着碎雪,他語氣清溫,笑道:“我從前喜歡從街頭走到街尾,一路走下來,看見我守護的人平安喜樂,安居樂業,我就會很有成就感,覺得自己是聖人,可以拯救蒼生,由此便會開心許多。”
年少時的宏願終歸只是一句笑談,如今想想,覺得以前的自己多少有些虛榮幼稚。
他能拯救誰呢,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還連累袖袖難過。
大雪傾灑而下,在花燈的暖黃光芒中閃爍翻飛,容涯微擡頭,望街上錯落的樓閣。
雪落之時,離年關便很近,過不了多久,人間又是新的一年。
可惜,山中無甲子,他對人間的紀年沒有什麽概念。若是他知道,便明白自他背棄師恩,離開臨雲宗之日起,直到如今,人間已經走過了多少漫長歲月。
藺绮搖搖頭:“我和少年時的姐姐不一樣,我不想拯救蒼生。”
藺绮對自己的定位很明确。
——她是一個壞人,在姐姐面前會裝裝好人。
容涯語氣輕柔,笑着跟她說:“你若有此等宏願,才真正讓我擔驚受怕。”
藺绮眨了眨眼睛。
藺绮說:“那現在呢。”
“什麽。”容涯問。
“姐姐少年時,不開心喜歡逛山城,現在呢,現在姐姐在不開心的時候會做什麽。”藺绮好奇問。
其實,她壓根沒見過自己漂亮姐姐有不開心的時候。
自藺绮有記憶起,姐姐一直都清冷溫和的樣子,不會傷心不會難過,若不是會笑,完完全全就是沒情緒的聖人。
容涯撐着傘,指節垂下,按着竹制傘柄。
藺绮好像忘記了,她還在跟姐姐生氣,現在好奇心滿滿,睜着烏黑晶瑩的漂亮眼睛望他。
容涯莞爾笑了下,長睫微垂。
養袖袖。他心裏說。
他這樣想着,不自覺覺得好笑,想到最後連自己都笑起來。
他揉揉藺绮的長發,牽着她往前走。
袖袖小貓的求知欲極其旺盛,容涯沒說,她就一直問,容涯只好跟她說:“自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