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嘭——

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炸開。

藺绮眼睛睜得溜圓, 頓時心跳如擂鼓,明明是少年姐姐自己親下來的,藺绮卻有一種逆天悖理大逆不道的無措。

她眼睫輕顫, 不自覺收緊的手指, 少年柔軟的藍色衣料從她指尖溜走。

藺绮抓了個空, 指節無力垂下,穿過少年冷白而清透的手。

她的眼睫忽而又濕潤了。

她想去抓他的手,可是無論如何也牽不住。

歷來都是他來牽她,她從來都是漫不經心接受的那一個。

她從來不知道, 每一次牽上她的手的時候,少年仙尊要戰戰兢兢鼓起多大的勇氣。

他想和藺绮親近,卻怕藺绮沒有那麽喜歡他, 他明明很想擁抱她, 卻只敢牽牽她的手, 明明很想親她, 卻只能趁她不注意悄悄親一親她的長發。

現在終于能認真親一親她, 坦白講, 少年有點開心,他輕抿唇角,眼中浮出些許清淺的笑,像星星一樣明亮。

他垂眸看着懷裏的漂亮祖宗。

“藺绮。”他小聲喊。

藺绮眼淚止不住地流。

少年陰暗心思作祟, 看漂亮小貓嗚咽着流眼淚的樣子很滿足,至少藺绮也很在乎他,是不是?

與此同時又有些心疼。

可是, 人死之前總要做一回想做的事吧。

他都快消失了啊。

其他的事他也管不了了。

少年細致地擦去她的淚水, 霜藍袖襟也濕了, 淺藍色的散碎粒子自少年身上溢出, 他站在藍光裏,愈發漂亮也愈發神聖。

少年仙尊垂首,聲音輕輕的:“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吓到你了也別說話,”少年眉眼彎起,他低着頭,和藺绮貼得很近,烏黑長發落在藺绮白淨細膩的肩胛骨上,他聲音有點啞,低低請求,“再讓我抱一會兒,藺绮……袖袖,好不好。”

藺绮肩胛顫抖,她握不住少年的手,就緊緊攥着少年霜藍的袖襟。

此時此刻,無論少年姐姐對她是什麽心思都已經無所謂了,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藺绮一直在抖,手忙腳亂慌不擇路想給他送靈氣。

少年笑着反叩住她的手,說是反叩,其實只是一堆藍光萦繞在藺绮指節間,這樣光暈清清涼涼的,像霜又像雪。

藺绮蹭在少年肩頸處,如瀕死小獸一般絕望嗚咽一聲,少年又心疼了,輕聲問她:“怎麽哭得這麽可憐,剛見面的時候不是想讓我去死嗎。”

一股巨大的絕望與悲傷如煙霭般傾入五髒六腑,藺绮難過得不能呼吸,她帶着哭腔,聲音近乎悲鳴:“剛見面你也想讓我死。”

少年垂睫,下颌微壓,抵在藺绮柔軟的發絲上,剛見面時發生的事壓根不能想,一想就愧疚,少年聲音低低的,有點啞:“嗯,師兄錯了。”

藺绮眼尾發酸。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不喜歡你的,我好不容易開始喜歡你了……”她的眼淚一滴一滴滾落到地上,雙肩輕輕顫抖,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樣抓着少年的袖子。

指節微微涼,藍衣少年垂首,輕輕親了親她的指尖,他的睫毛濃而纖長,觸及人的肌膚時,癢癢的,藺绮卻只感受到一陣虛幻的風。

他低笑了一聲,嗓音酸澀:“嗯,是我不争氣。”

“我又不是死了,不要哭了,好不好。”他看着藺绮。

藺绮止不住地流淚。

她想說點話,可是人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她只是哭。

少年被她哭得心都碎了,平緩了好一會兒,才笑着喊她:“藺绮。”

“嗯。”

“袖袖。”

“嗯。”

藺绮的聲音一直悶悶的,帶着濃重的泣音。少年語氣帶笑,哄她:“袖袖這小字是誰起的。”

藺绮說:“姐姐。”

“哦。”少年的聲音越來越輕,卻始終是笑着的,“原來是我,很好聽。”

淺藍色的光暈像溫柔的雪,輕輕拂去藺绮的淚水,少年嗓音清朗,像風一樣:“我是天才,是不是。”

藺绮淚眼模糊,囫囵點了點頭,少年又笑。

天上的機關雀發出清脆啼鳴,一聲虎嘯自遠而至。

子夜到時,神靈降世,殷無相面色陰沉,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城主在甘燈降世的瞬間,似乎想避開她一樣,匆匆想逃,前路卻被一只巨大的吊睛白額虎堵死。

火光接天,烈烈火焰璀璨而耀眼,火星子濺到藺绮身上,她卻不覺得滾燙。

藺绮似乎意識到什麽,她擡眸。

她被籠罩在藍光之中,火星遇藍光便消弭成塵。

藍衣少年長身鶴立,笑得幹淨又明豔,星光披在他身上,他整個人愈發透明,好似要融入星月中去。

藺绮又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少年一身霜藍錦錦袍,漫不經心、高高在上坐在櫃子上,深秋的晝光打在他臉上,他懶洋洋眯起眼睛,修長的指節一下一下點着櫃子,眉眼彎起略帶笑意。

那時候的他好像沒什麽煩惱,什麽都看不起,什麽都不放在心上,輕慢而頑劣,驕傲又任性。

藍光輕柔地抹去她的淚水,藺绮想抓住他,伸出手,指尖只有一縷風。

淺藍色的靈氣如碎片般散落,少年颀長的身形逸散在月光裏,溫柔的藍光像一場盛大祭禮的餘韻。

“分神永遠不會死去,只會回歸主體,以後你看見姐姐,就是看見我了,不要舍不得,也不要哭,”少年的聲音如松風雪浪般幹淨,這是他留給世上最後的言語,“袖袖,山水迢迢,我們以後再見。”

燎起的火星吞噬淺藍色光暈,藺绮怔怔攥着霜藍的衣擺,內心瞬間襲起一陣曠久的孤單,她擡頭望星光,想要哭,眼淚卻已經流幹了。

**

甘燈出現在城主府上空,現在,她的軀殼不是容涯仙尊捏的那具傀儡,而是她真正的樣子。

其實現在的樣子和容涯捏的傀儡也差不多,不過周身更添神性,她身上的氣息是如此幹淨聖潔,以至于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秾醴精致的姝色。

城主被白虎堵截,被迫留在城主府和甘燈遭遇,城主神色陰郁,目光掃過琉璃塔,所有的心虛都被一種理所當然代替:“甘燈,你得實現我的願望。”

半空中,高高在上的“神靈”輕歪了下頭看他。

“可是甘燈已經死了啊,”甘燈的語氣飄渺如風,“她的軀殼在千年前死于你們的算計,靈魂也在松雲庭下的獻祭大陣中消弭。”

城主瞳孔緊縮。

如果一個人,身體和靈魂都已死去,她還算活在世上嗎,既然已經死去了,那她身上壓着的一切限制,自然通通無效。

城主瞬間想明白這一點,他下意識去找自己的靠山,側眸去看殷無相。

——殷無相站立的地方,已經空空蕩蕩,他早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跑沒影兒了。

城主攥緊拳頭,手背青筋暴露。

他深吸一口氣:“你不能殺我,甘燈,我向你許過……”

他一言未畢,“神靈”已經和他擦肩而過,一陣草木氣息濃郁的風在空氣中蔓延,甘燈出現在藺绮面前,藺绮一直怔怔的,回不過神。

甘燈輕輕撫了撫她的眉眼,藺绮才清醒了一些,想了很久,語氣平平,問:“你要飛升了嗎。”

連靈魂都消弭了,卻能全須全尾的出現在這裏,身上的氣息還愈發神秘難測,藺绮只能想到一種可能。

——春水城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甘燈的劫,她的劫過去了,就該飛升了。

果不其然,甘燈點點頭。

藺绮:“恭喜。”

甘燈笑了笑,說:“袖袖,我沒辦法完全實現你的願望,但是,請把我的鹿角帶走吧。”

一對枯綠的鹿角泛着瑩光,出現在藺绮面前。

甘燈說:“它能溫養魂魄,很有用的。”

藺绮想起許願付出的代價,她本該立刻把梨花生符拿出來,保自己的命。

可是,對于現在的她來說,連呼吸都困難至極,連帶着大腦也遲鈍,她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問:“然後呢,我要付出代價嗎。”

甘燈看了她許久,有些憐愛地摸摸她的長發,語氣輕柔:“不會有任何人付出代價了。”

“哪怕真得需要,也有人願意代替你。”

藺绮懵懵的,不是很理解她的意思。

甘燈身上的光芒愈發盛,柔順的長發在風中輕輕揚起,不知道出于什麽心思,甘燈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再見,袖袖,我要走了。”

她擡眸凝望夜空,眼眸中有星月倒映,她輕聲道:“我來人間走一遭,其實沒有什麽遺憾,這裏說不上好,也不算太差,我唯一遺憾的事,就是沒有親眼看見裴宗主死去,說實話,我有點恨他。”

“你出去之後若是看見了他,麻煩幫我轉告一句話,就說世上有一個人恨他。”

甘燈不曾親眼見過裴宗主的樣子,連之前少有的聯系,都是通過弟子帶話,但那麽多年過去,甘燈卻始終忘不掉裴宗主。

他要守護蒼生,卻讓她飽受苦難。

說起裴宗主,藺绮有些耳熟,她在自己的記憶裏,翻找出少年姐姐跟她說的話。

“裴宗主很早就死了。”藺绮說。

“數千年前,他臨危受命出任臨雲宗主,帶着十幾位合道長老以身獻祭,阻抗魔潮,早已魂歸天地間,他死時二十七歲,有一個喜歡的人,正要成親。”

“哦……竟是這樣嗎,原來如此,”甘燈眼神有些脆弱的迷茫,心中忽而生出些空落落的感覺,“這樣的話,也沒什麽好責怪他的了。”

一陣風吹過,此時明明是深秋,春水城裏,草木卻開始生長,這陣風溫柔得讓人想要落淚。

甘燈身處清風最中央,裙袂飄動,漫天星辰見證下,她終于飛升。

飛升時産生的巨大靈氣如刀如劍,瞬間攪碎了秘境。

“咔噠——”

秘境破碎,破碎的秘境如一片片冰棱,又似細小的鏡面,折射着秘境外的清光。

春水城中,被魔物追殺的修士,躲在陰暗角落裏瑟瑟發抖的修士,大街上和魔物作戰的修士,此時此刻,但凡還有一口氣的,都不自覺擡起頭。

秘境裏是黑夜,秘境外卻是白天,一束天光像穿過井面一樣,照到秘境裏。

光束刺眼。

藺绮伸手置于額上,手心微微傾斜遮擋晝光。

正前方不遠處,城主一身紅衣,愣愣望着甘燈飛升的身影,面帶頹喪,踉跄倒地。

他不願意甘燈身上的光芒超過他,為此汲汲營營,把自己變得面目可憎。

甘燈現在飛升了。

而他只能做蛆蟲。

藺绮沒理她,她走到琉璃塔邊,看見了少年姐姐放進去的木牌。

兩個木牌緊緊挨在一起。

一個寫:“神靈在上,願我姐姐,無災無病,歲歲平安。”

一個寫:“我希望,藺绮不付出任何代價,就能實現她的願望,如有不詳,加諸我身。”

秘境破碎的瞬間,秘境外嘈雜的喧鬧聲嘩然而起,周遭似乎起了什麽亂子。

藺绮捂住耳朵,覺得痛苦,她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只,抱着木牌蜷縮在琉璃塔邊。

或許琉璃塔也消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靠在石頭上還是樹幹上。

秘境外的喧鬧很快在她耳邊消失了。

藺绮怔怔的,看見隔袖擺握在自己腕上的一只手,那只手修長瘦白,很是好看。

空中的散亂粒子是鮮紅的。

容涯仙尊沒了靈氣,此時燒壽元化霧,不知道把她帶到了什麽地方。

藺绮往下看,只看見山下雪白一片的茫茫群山。

山間霧氣氤氲,山下城鎮裏,行人來來往往,煙火氣十足,屋瓦上,樹枝上都一片素白。

藺绮這時才知道,秘境外下雪了。雪落下來,泠泠然有碎玉之聲。

臨雲宗有四時陣法,囊括春夏秋冬,想看見雪很容易,藺绮的霜雪天裏也遍地是白雪,但人間想等來一場雪,只能等桃花敗了,柳絮散了,楓葉紅了。

這是成和三百一十四年冬,人間的第一場雪。

瑞雪兆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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