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梅引其實見過容涯的本相, 在進秘境之前的賭桌上。
不過那時候的容涯下了禁止窺伺的言靈,除了藺绮,沒人可以真正看清他的模樣。
如此說來, 今日在梅花小築, 是江梅引第一次見到容涯仙尊的樣子。
可惜, 他此時并不知道,眼前這個白衣青年就是天下劍修仰之如高山、奉之若神明的當世劍尊。
最開始的相見越平平無奇,往後回憶起來便愈發驚魂攝魄。
很多年後,他仍然記得這一個輕柔的上午:
和他想象中冰冷孤高、莊重尊貴的形象大不一樣, 容涯仙尊一身霜白麻衣,臨窗而坐,有一種溫柔破碎的漂亮, 藺绮叫他姐姐。
青年以水代墨, 溫和解釋自創符文的自然法則, 他身上病氣很重, 形銷骨立, 細微的咳嗽聲時不時落下。
茶桌上擺了一截浸水的山茶, 透過稀疏花影,藺绮坐在他身側,認真看桌上拆解出的符文筆畫,時不時問幾個問題, 或咬一小口糕點,想換口味就把吃不完的茶點喂給仙尊,仙尊也照單全收。他一直溫溫柔柔的, 眼簾輕垂時, 薄藍色的清潤眼眸中, 便含着幾分溫和的縱容。
聽說, 藺绮和藺宗主的感情并不深厚,江梅引心道難怪了,有這樣的珠玉在前,藺宗主算個屁。
青年到後面講的,都是符術精深的道法,江梅引聽了個囫囵。
沒一會兒,一道清溫的話語響起,青年拿錦帕細細将手指擦幹,偏頭看了眼地上癱着的話本,對江梅引說:“你話本掉了。”
江梅引彎腰把話本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
少頃,藺绮先前要的茶餅烤好了,店小二把茶餅包好端到藺绮面前。
藺绮要了個精致漂亮的食盒,站在桌前,把溫熱的茶餅一個一個裝到食盒裏。
容涯垂眸,有些好笑:“我同你說了那麽多,你當故事聽呢。”
藺绮信誓旦旦說:“沒有呀,你說的我都牢牢記住了。”
她把茶餅裝好,青年說的話她确實記下了,從中明悟不少。
她對如何改梨花生符又生出一個粗略想法。
不過好在她還沒忘了青年交代的正事,她坐下來,乖乖畫那張變種的請神符。
江梅引撿起話本後并沒有離開。
他确實是天才,在極短的時間內敏銳地抓到了符道和劍道的共通之處,在容涯空閑時,很禮貌地上來請教了他幾個問題。
問的雖然是符,但多少帶了幾分劍道意識。
容涯仙尊盯着袖袖小貓畫符,閑來無事,抽了點心神放在江梅引的問題上。
茶館二樓,人來了又去。
藺绮研究那張符時,偶然擡頭,透過窗子望見從城外回來的應鵲河。
他站在街上,過往人流如潮,他又是一身血,大抵又去找落單的魔物歷練了,看起來灰撲撲的,漆黑的眼眸卻亮晶晶。
玉牌都失效了,還一頭往魔物堆裏紮的,大概只有他了。
應鵲河看見藺绮時,眸中閃過一絲驚喜,在街上蹦跶兩下朝藺绮揮手。
還沒等藺绮反應過來,應鵲河就興沖沖跑上二樓。
“大小姐,我突破了!”灰撲撲的人影還沒出現在視野內,歡呼雀躍的聲音便率先響起來,即使在喧嘩嘈雜的二樓也十分清脆明顯。
應鵲河扶着窗檐大口大口喘氣,他喘了好一會兒,才平複好呼吸,擡頭看藺绮,迫不及待放出自己的靈氣給藺绮看,眉歡眼笑:“大小姐,我練氣七層了。”
藺绮依稀記得,不久前應鵲河剛剛說過,他感覺自己快突破了,沒想到那麽快,她想起應鵲河日日夜夜在外城拼命歷練的事,又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
藺绮眉眼稍彎,語氣清甜:“恭喜呀。”
江梅引倚牆站着,本來在垂首沉思,消化容涯的話,此時注意力也被應鵲河吸引。
他擡眸看着眼前灰撲撲的小郎君,眸中帶笑,也道:“應師弟,恭喜。”
應鵲河這時才注意到,藺绮身邊還有其他人。
意識到這一點後,他開始還有些局促,聽見江梅引的祝賀後,緊張的心情稍微消散了一些。
雖然,在大小姐和江梅引這種天之驕子面前,練氣七層實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能收到祝賀,應鵲河心中還是湧現出一絲被認可的歡喜。
應鵲河撓了撓頭,激動過後,又有點不好意思,耳尖泛起一點紅。
他喊了聲江師兄,轉頭看見白衣青年時,讷住了。
青年坐在大小姐身邊,應當認識大小姐,他理應問好,可是他又實在不認識這位端豔清貴的公子,應鵲河唇角嗫嚅兩下,冒昧喊了句師兄。
容涯對稱呼并不在意,颔首回了句恭喜,語氣溫和,脾氣很好。
應鵲河神色羞赧。
藺绮倒了杯茶,推到應鵲河面前:“喝杯茶歇歇吧。”
應鵲河有些腼腆,擦了擦手上髒污的血跡,道:“謝謝大小姐。”
藺绮對他笑了一下。
容涯将一切盡收眼底,長睫覆下,情緒不明,他垂眸看了會兒漂亮小貓,修長的手指點了點黃符紙。青年嗓音清溫:“認真些。”
藺绮從做好的茶餅裏挑了個名字好聽的,推到青年手裏讓他解開。
其實這張符她已經會了,她低頭,看着黃符上略顯青澀生疏的符文,心中自有一番想法。
青年眸光輕垂,将包油紙的纖細紅繩解下,拿那塊茶餅喂了漂亮小貓一口,随即聽見她軟軟問:“姐姐,可以在符文上加生神陣嗎。”
生神陣,歸屬陣道九重,可以增益添效。
若是在她的梨花生符上加生神陣,改後的梨花生符沒準可以多加幾年壽命。
容涯輕笑道:“你會布生神陣嗎。”
藺绮擡眸,對上青年平靜的薄藍眼眸,把一小塊茶餅含混咽了:“你會呀,姐姐可以教我。”
容涯靜默片刻,莞爾,他随口道:“等你符道十三重了再說。”
應鵲河坐在一邊,專心喝茶,假裝聽不見他們可怕的話。
容涯随手從一側盆景中,撿了幾顆小石子,随手擺了一個生神陣給藺绮玩兒。
江梅引看着桌上的小生神陣,微微出神,剛剛容儀章給他發雲鏡,讓他去城外,他本來打算離開的,看見陣法之後卻邁不動步子。
他擡眸看白衣青年,有些驚訝:“前輩符陣雙修?”
容涯溫聲道:“都學過一些。”
江梅引一怔,輕輕摩梭雲鏡。
江梅引還以為,白衣青年是符修。
沒想到……他竟然還修陣法。
江梅引壓下心中訝異,實在耐不住好奇心,問:“晚輩鬥膽一問,您主修何道?”
容涯:“修劍。”
江梅引:“?”這合理嗎。
藺绮坐在一邊,覺得他們說話實在有趣,眉眼輕彎笑起來。
茶館的插曲并沒有持續多久。
容涯看見自家祖宗學會變種的請神符後,并沒有久待,細細叮囑了她幾句就離開了。
藺绮問怎麽那麽快就要走,青年只道,有些雜亂思緒,還需耐心梳理。
江梅引有事要出城,和應鵲河一起離開了。
藺绮心裏挂念着梨花生符,把茶餅帶給少年後,便把自己關在小院裏,秘境開放三十天,故而時間上的節奏還算舒緩,不知不覺間,藺绮研究了七天的自創符。
這一日,深夜。
天上沒有月亮,幾顆可憐的星子墜在濃稠的黑暗中。
黑壓壓的雲聚攏在一處,詭谲難測的氣氛如潮水一般,在小院上空沖刷漫延,院中一棵橘子樹被狂風吹得嘩啦作響。
少年路過時,一顆橙黃的橘子正好砸下,他頭也沒擡,伸手接住橘子,半推門,望裏面的漂亮小貓,輕啧了一聲,問:“你畫出什麽把天雷引來了。”
漂亮小貓坐在一堆符紙中央,雙手攥着一張黃符,清透瑰麗的眸子像一顆浸水的琉璃珠子。
她擡頭看着少年,語帶茫然:“我只改了一張符,改符也會引來天雷嗎。”
“正常情況下不會。”少年擡頭,望天上翻滾的雷雲。
藺绮眨了眨眼睛:“那我……”
“你不正常,”少年清冷的目光微微向下,久久凝望着她,頓了頓,“你把白衣裳叫來,讓他誇誇你吧。”
藺绮聽見這話,輕輕笑了一下,眉眼中似有星月:“姐姐會誇我嗎。”
少年點點頭:“他肯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