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儀章立于原地, 怔了良久,直到江梅引清朗的聲音落下來。
“儀章。”江梅引偏頭看她。
公主殿下抱着一疊書冊,不經意間注意到藺绮身邊的藍衣少年, 瞬間, 她瞳孔失焦目光變得游離起來。
半晌, 容儀章扯出一抹笑,青衣在風中招搖,她理了理袖擺,很快恢複了平日裏的從容模樣:“剛剛翻芥子, 許多書都發黴了,我拿出來曬曬。”
“藺師妹,”她站在廊檐下, 溫和凝望着藺绮, “你來得正好, 我正要去找你。”
她召來幾個綠葉小人, 彎腰把手中發黴的書冊都遞給它們, 站在門廊一側:“師妹, 來喝杯茶吧。”
藺绮仰頭望着她,語調溫軟:“好呀。”
她偏過頭,扯扯藍衣少年的袖子:“師兄,我去找容師姐啦。”
少年挑眉, 垂眼看她:“有什麽事是我不能聽的。”
藺绮眨了眨眼睛。
如果她沒記錯,昨夜恍恍惚惚間,她是聽見那只魔物叫了一聲容涯的。她想知道那只魔物和姐姐之間有什麽牽連。
如果少年聽見了, 等他回歸本體, 記憶歸攏, 姐姐不就知道她在查什麽了嗎。
這樣好嗎, 這樣不好。
藺绮的手往下,握住少年冰冷的指節,輕輕搖了搖,她仰頭,碎發散落,眸中流出些許稚氣和活潑,她甜甜道:“女孩子之間說體己話,師兄怎麽能聽呢。”
漂亮小貓的手軟軟的,攥上他的手指的時候,手指上像是沾上了一層軟糕,少年的目光不自在地落在一邊,抿唇:“不要撒嬌。”
藺绮輕歪了下頭,情不自禁笑出了聲,她放下手,腳步輕快、蹦蹦跳跳跑到容儀章身邊,挽上容儀章的臂彎。
公主殿下的聲音飄渺而悅耳:“春水城裏的茶倒是有許多樣,都不錯……”
藺浮玉問:“她們兩個關系什麽時候那麽好了。”
江梅引聳肩,散漫道:“可能都是女孩子,有共同話題?”
他側眸,看藍衣少年,尾音上挑:“林道友,坐下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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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晝光輕暖,桌上擺着一支枯萎的白色山茶花,清風漫過窗縫,吹起茶花微蜷縮的焦黃花瓣。
藺绮解下鮮紅氅衣,臨窗坐下,手中溫熱的花茶氤氲着霧氣,她問:“殿下想找我說什麽呢。”
“我有一門法技,叫草木升靈。”容儀章倚窗站着,纖細指尖撫過枯萎的山茶,姿态清貴端雅,很合她尊貴的公主身份。
公主殿下垂首,望着山茶的目光空靈溫柔:“這門法技歸屬于卦道十三重。”
藺绮握着杯盞的手微微緊了緊,她沒想到容儀章會把這個告訴她。
她擡眸,認真看着容儀章。
“據我所知,全仙門只有卦聖是卦道十三重。”藺绮說。
“是,無論是卦,還是丹器符陣,十三重都是傳說中的境界,入十三重即可稱聖。”容儀章說。
“我當然到不了那個境界,我今年二十五歲,卦道八重,金丹修為,但是,我幼年就會草木升靈了。”
悠揚的語調像是草野上曠遠的牧笛的音響,帶着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懷念和迷惘。
“那年我十歲,在皇宮藏經閣的一本殘卷中,發現了‘草木升靈’的影子,”公主殿下側眸望過來,正午的驕陽落在她空幻的瞳孔中,“我那時太渴望自由了,師妹,你知道嗎,人在衣食豐盈時,就會生出許多虛無缥缈的妄念。”
“我厭惡深宮裏的經營算計,厭惡母後和教習對我言行舉止的規訓,我厭惡将自己的一生都埋在這裏,喜怒哀樂全靠父皇施與。”
“我站在藏經閣的屋檐上,好似化作一只輕盈的雀鳥,飛出重重疊疊的宮牆,飛過碧湖長天,”她剖析着幼年的自己,嘆了口氣,“大千世界瑰偉神奇,皇宮太小了。”
“所以草木升靈出現的時候,我請求它選擇我,”她指尖沾了一點山茶枯黃的碎屑,“倘若有朝一日,我的白骨枯化成灰,我希望它飄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上,而非埋入皇陵。”
“你的願望已經實現了。”藺绮說。
“是啊。”
容儀章笑了下,又說:“但人都是貪心的,如果能一直活着,誰又希望死去呢。”
藺绮點了點頭,心想确實,譬如她,符道也要,劍道也要,雪河和梅山也都想修。
“能跟草木共感,知道天下草木所見所聞,師姐難道不覺得混亂吵鬧嗎。”藺绮有些好奇。
容儀章說:“确實會,看得太多聽得太多,會損害神識和壽命,所以平日裏我基本不會用這道法技,只有需要的時候,我才會和世間草木共靈。”
溫軟的聲音落下來,帶着淡淡的笑意:“需要的時候?”
“譬如昨日,”公主殿下語氣溫和,“你離開後,容涯仙尊現身,和烏山大祭司打了一架,他們兩個像是認識。”
容儀章知道自己想來問什麽?
藺绮垂着袖擺,輕拈了下指尖,她思忖片刻,尾音上揚,輕聲重複:“烏山大祭司?”
“是。”容儀章颔首。
她眸中清光一閃,她剛剛提起容涯仙尊時,藺绮一點反應都沒有,她知道她離開後,容涯仙尊會出現?她和仙尊果真認識。
容儀章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把昨夜蝕金窟裏的動靜一五一十告知她。
少頃,眼前的紅衣少女擱下杯盞,笑說:“師姐,我們打個商量吧。”
“出了秘境,我希望知道有關烏山的一切,過去,現在,将來,我都要知道,”藺绮仰頭,濕潤漂亮的瞳孔映着璀璨晝光,她的語調輕輕軟軟,輕歌漫頌一般,“作為交換,我可以幫師姐活下去。”
容儀章剛剛說那麽多,就是為了等這句話。
她松了一口氣:“好。”
她猶豫了一會兒,遙遙擡頭,問:“改了之後的生符和斛靈仙草一樣嗎,可以延續多少年壽命。”
藺绮拿起鮮紅氅衣,系在身上,她站在門口往回望。
正午的光影打在她瑩白的側臉上,紅衣少女眉眼彎如月牙兒,清透水潤的漂亮瞳孔裏,流出些又甜又軟的稚氣:“師姐何必在意這些呢,只要我想,您就會一直活下去。”
聽起來像是童言無忌的孩子話。
容儀章卻知道,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她真得可以做到。
公主殿下怔在原地。
她想,藺绮可真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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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绮并沒有在這裏多待。
她推開門時,看見藍衣少年孤零零地轉來轉去,垂頭耷腦的,活像一只孤獨小狗。
江梅引和藺浮玉讓他喝茶,他也不去,就站在院子裏巴巴望着木門,等藺绮出來。
——又乖又可憐。
藺绮出來後,少年故作漫不經心咳了一聲,又恢複到素日高高在上清貴無雙的模樣,藍衣袖擺輕垂,他拍了拍漂亮小貓的腦袋,慢吞吞道:“走了。”
藺绮點了點頭,和其他人告別,和少年一起離開。
琉璃臺小道上,沿途栽了桂花樹,清淡的桂香飄蕩在空氣中,藍衣少年問:“去哪兒。”
藺绮說:“出去找點吃的。”
一路上,她一直在想,原來之前那團黑霧就是烏山大名鼎鼎的大祭司。
烏山神祠的主人竟然是一只魔物,真有趣。
恍惚間又記起,她似乎是聽說過烏山神祠的。
在她來臨雲宗之前,三年前,她問林守:“姐姐去哪兒了,為什麽還不回來。”
林守拈着銅錢,随手擺了擺,擺出個卦陣,他語調散漫:“卦象說,他在烏山神祠。”
姐姐閉關前,去的最後一個地方,就是烏山神祠。
藍衣少年注意到她在走神,不滿地捏捏她的耳尖:“你在想什麽。”
藺绮搖搖頭:“沒什麽,我們上街逛逛吧。”
這些事,姐姐既然沒告訴她,她就當不知道好了。
昨日鬧出那麽大動靜,藺绮近期不打算再做什麽。
必然有人開始懷疑她了,單單監視她的人,她剛剛就發現了不下三個。
此後兩日,藺绮便同少年一起,在城中四處玩耍,順便找找那只因為懼怕少年,而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的雪白幼虎;空閑時,還不忘練梅山劍法。
這一日,日頭初升,即使遠在琉璃臺,藺绮都聽見了城門口喧嚷吵鬧的動靜。
天邊黃沙席卷,冷風蕭條,又是一次魔潮。
少年耷拉着眼皮子,薄藍色的瑰麗瞳孔中,染上些惺忪倦意。他揉了揉眼睛,霜藍袖擺垂曳而下,露出一截冷白勁瘦的手腕。
少年臨窗站着,微仰頭,望春水城結界外燒起的雲霞,幽幽冒出一句:“昨天那條街還沒逛完。”
藺绮:“……”
藺绮:“要出去拿分。”
少年眨了眨眼睛,看起來喪喪的,他撇過頭:“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