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女子磕巴一下, 她的态度柔軟下來:“大人,請跟我來吧。”
綿密的雨水打下來,落在油紙傘上, 滴滴答答, 雨聲清脆, 如玉珠傾瀉。
藺绮撐傘,和陌生女子走在空曠的道路上。
離開前,她在不經意間掃了眼荒僻的山道。
和琉璃臺的繁華奢靡不同,山道上重重疊疊爬滿了青苔, 枯草叢生。
更遠處雲霧之間,是稀疏枯樹林,這裏遍地頹敗之氣, 像被遺棄的荒冢。
藺绮移開目光, 她漫無目的看着四周, 一副好奇的小模樣, 嗓音溫軟而青澀:“琉璃臺裏為何會有如此破敗的地方。”
女子說:“這是琉璃臺的禁地。”
藺绮:“為什麽。”
“因為神靈大人厭惡這裏, 這是被神靈詛咒的地方, 裏面游蕩着世上最可怕的怪物。”女子溫聲說,“大人,請您離不要再涉足這裏。”
藺绮點了點頭,乖巧道:“好的。”
然後, 在女子滿意的目光裏,一記手刀劈暈了她。
藺绮把她拖到深巷的一處屋檐下。
藺绮擡頭又望了眼天上巨大的月亮。
此時的天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月光慷慨地灑下來, 琉璃臺泛着清冷的光暈。
天上的月亮使這裏的夜晚顯得并不昏暗, 即使現在陰雲密布。
藺绮覺得這輪月本身就大得有些不合常理, 但是秘境裏什麽千奇百怪的事都會發生, 倒也可以理解。
藺绮撐傘走上山道,山道正前方正對圓月,她往前走,像是走進了月亮。
山道盡頭是枯樹林。
藺绮往前走,此時聽見“刺啦”一聲,周圍的雜草叢裏發出細微聲響。
藺绮側眸去看,那是一只正在咀嚼草杆的灰毛兔子。
她并沒有放在心上,沿着一個方向在枯樹林裏穿行,但是她很快發現,這個樹林像是沒有盡頭,四面八方永遠是樹。
而且,她時常看見那只灰毛兔子。
“是你一直在亂跑,還是我遇上了鬼打牆。”
藺绮看着兔子,低聲喃喃。
她解下發尾的一端紅繩,綁在右手邊枯朽的枝桠上。
“希望我們不要再見面了。”藺绮笑着對兔子說。
說着,她看了一眼雨中的紅繩,自顧自往月亮的方向走。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她又看到了那只灰毛兔子和紅繩,紅繩綁在枝桠上,已經被雨水打濕了。
她再一次回到了原點。
藺绮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此時夜已過半,她有點餓了。
但更糟糕的是,在枯樹林裏,她感受不到任何靈氣波動,所有符紙都失效了。
她沒辦法撕傳送符傳送出去。
可惡哇。
她明明是循着月亮的方向走的,不存在方向感迷失的問題。
想清楚走不出去後,藺绮反而冷靜下來,她在灰毛兔子身邊蹲下,從芥子裏拿了一把蓮子,自己吃一顆,喂給兔子一顆。
既然方向是對的,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她看見的并非真實,要麽枯樹林是假的,要麽天上的月亮是假的。
也有可能都是假的。
這時。
“妹妹?”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
藺绮循聲往前看。
一個青年一手撐傘,一手拿折扇,立于不遠處的枯樹下,青金色袍擺沾了些泥土,看見藺绮的時候,他的眸子很明顯地亮了一下,他向藺绮揮揮手。
“江師兄——”小漂亮眉眼彎起,嗓音軟軟,“您怎麽在這兒。”
江梅引走過來:“這裏不對勁,我上來看看,你迷路了?”
小漂亮點了點頭,苦巴巴道:“師兄,這裏很奇怪,我走不出去,而且,我的符全部失效了。”
“秘境麽,奇怪的事就是很多。”江梅引笑吟吟道,他阖起扇面,指尖微旋,轉了一把扇骨,他單手把藺绮拉起來,“我帶你出去。”
藺绮:“師兄找到出去的路了?”
江梅引笑說:“我比你進來得要早一些。”
藺绮乖乖道:“謝謝師兄。”
她跟在江梅引身邊,走了沒一會兒,便看見鋪滿青苔的山道。
江梅引側眸。
紅衣少女正垂首,手裏拿着一沓黃符,仔細檢查。
他問:“你在做什麽。”
“剛剛進了樹林之後,我的符就不能用了,我看看現在能不能用。”小漂亮聲音輕軟,她環顧四周,悄悄說,“師兄,我懷疑樹林裏有個幻境大陣,那個陣法會限制所有人的修為。”
“唔。”江梅引沉吟了一會兒,颔首表示同意,“似乎是這樣。”
“多虧遇見了師兄,不然我真得不知道該怎麽辦。”小漂亮走到山道上,此時江梅引撐着傘,她走在傘下,腳步輕快倒着走。
漂亮小貓眉眼彎彎,直視江梅引,軟白眼尾微微上挑,瑰麗如琉璃般的眸子裏,像是藏了一個盛夏的璀璨星子,小漂亮聲音甜甜的:“師兄,今夜能遇到你,實在是最幸運的事啦。”
江梅引聞言,垂首輕笑一聲:“我送你回去。”
他拿扇骨抵着下颌,目光落在琉璃臺空無一人的道路上,若有所思。
藺绮重重點了點頭,尾音上勾,聽起來又乖又軟:“好呀。”
此時夜色已深,琉璃臺裏愈發靜谧,兩人沿着山道往下走,順利走回了琉璃臺的道路。
兩側宮室參差錯落,檐上的琉璃瓦反射出圓月的泠泠清光,琉璃臺裏愈顯清冷。
走出樹林時,藺绮就發現,她的修為恢複了,黃符也能用。
“咦?”
小漂亮仰頭,看着熟悉的院落,有些好奇:“師兄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
江梅引眉眼輕垂,唇角勾起一個很輕的弧度:“我拿到了分配院落的名冊。”
藺绮點點頭:“原來如此。”
江梅引推開門:“進去吧。”
門半開着,藺绮半只腳踏進門檻,她扒着木門邊緣,探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
她的眸中滿是善意,映着月光,眸光晶亮晶亮的,漂亮小貓聲音軟軟:“師兄要進來坐坐嗎。”
“嗯?”
尾音微微上挑,青年聲音略沙啞,他看着藺绮,溫和道:“不必了。”
“是嗎。”藺绮輕輕喃喃。
“嗯。”江梅引颔首,忽而,他瞳孔一縮,胸口處劇烈的疼痛讓他睜大了眼睛,他的目光怔怔下移,鮮血染紅了衣袍。
——他的胸膛赫然被一把長劍貫穿。
輕輕軟軟的聲音落在月光裏,眼前少女的神色模糊而晦澀。
她眉眼彎如月牙兒,笑得又乖又甜:“那就去死吧。”
……
藺绮手握劍柄,毫不留情把劍往深處捅了幾寸,然後,一下子拔出劍。
鮮血噗嗤流出來,濕冷的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氣。
随着劍抽出的瞬間,劍上挂着的十數張黃符化作灰燼,消散在月光裏。
那些符都是死符。
收光劍加上符道九重的死符,閻王來了都逃不掉。
青年輕啧了聲,忽而低低笑起來,他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遇到了什麽令人愉悅的事,他舔了下幹澀的唇角。
“師兄都已經送你回來了,你怎麽能恩将仇報呢。”晦暗的語氣飄在空氣中。
青年看着藺绮,單手握住收光劍的劍尖,鮮血不節制地往下流,他目光冰冷,聲音卻很溫柔,像是在說情話:“真調皮啊,妹妹。”
他的身影漸漸黯淡下去。
即将死去的現實卻絲毫不影響他說話的興致。
“你看見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不是江梅引吧。”他轉了下折扇,絞眉思忖,“不然,你怎麽會騙我解開你的修為限制呢。”
“唔。”
“你留在那兒不走,不會是在等我吧。”
青年不求甚解,眼簾輕垂,問:“你是如何發現的。”
藺绮面無表情又捅了他一劍:“天目靈瞳。”
過生辰時,明止曾經往織星盤裏放了一道法技,曰天目靈瞳,傳言可以看透世間一切有形與無形之物。
在懷疑樹林或者月亮是假的之後,她就用了這道法技。
——月亮是假的。
天上根本就沒有月亮。
藺绮想到這個,不禁毛骨悚然。
從黃昏時,她離開院子看見巨大圓月的瞬間,她就已經身在陷阱之中了。
而“江梅引”出現之後,透過江梅引的清俊皮囊,她只看見一團黑霧。
黑霧根本就沒有帶她離開枯樹林,反而向樹林深處走,最終,停在一間荒廢的茅草屋前。
這裏根本就不是她的院子,只是它用來裝獵物的囚籠而已。
她用肉眼看到的一切,包括離開時的山道、女子、琉璃臺、眼前的院落,不過都是它造出來的幻境而已。
能造出一個假月亮,自然也能在其他地方上造假。
這很正常。
藺绮心中情不自禁生出一絲寒意。
它把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處,秘境裏也不全是假的,譬如黃昏時她看見那座山之前走過的路,還有頹敗的山,枯樹林,都是真的,月亮是假的,真真假假,讓人難以分辨。
如果不是藺绮用了法技,她根本找不到任何錯漏。
藺绮覺得恐怖。
青年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
“好聰明啊,妹妹。”
他看着藺绮,眸光閃亮,就像是尋寶者發現一山洞的寶藏,蒼白清顴的手沾滿了鮮血,輕輕撫過漂亮小貓的軟白眼尾。
他眸中生出些難以抑制的興奮,說出的話像是情人之間綿密的耳語:“今夜能遇到你,何嘗不是我的幸運呢。”
“可惜,沒有抓到你。”青年有些遺憾,眉眼輕垂,在漂亮小貓軟綿綿的眼尾上,很快留下一道鮮紅的血跡。
他在漂亮小貓亮爪子之前迅速抽回手,眉梢帶着些許笑意:“下一次,我會抓到你的。”
藺绮抿唇,幹脆利落甩出一張殺符。
死變态。
好煩,去死吧。
殺符絞幹青年的生機,“江梅引”的身形乍然破碎,黑霧絲絲縷縷消散在天地間。
天目靈瞳的持續時間很短,藺绮已經不能再用了。
幸而,幻境的主人已經死去,偌大的幻境失去力量支撐,漸漸破碎。
華麗的宮室如煙般飄散在風裏,藺绮又回到了深山,她背後不遠處,是幽深的枯樹林,虬亂枝桠在黑暗中張牙舞爪宣洩惡意。
藺绮眼前,是一間頹敗的茅草屋,門半開不開,吱呀作響,雨絲淅淅瀝瀝飄下來,空氣中,彌漫着幹草和泥土的腥氣。
茅草屋裏點着油燈。
藺绮對上一雙灰色的黯淡眼睛。
這是一只魔物,醜陋可怖,沒有皮,像一顆恐怖的肉瘤,它獨自蜷縮在角落裏。
藺绮進去的時候,它只是微微擡了擡眼皮子,沒有半點攻擊的意圖。
如果她沒猜錯,眼前這只魔物應該就是山裏游蕩的那只可怕怪物。
一只魔物,為何能安安穩穩待在琉璃臺。
聽之前那個女子的意思,似乎許多人都知道它的存在。
春水城這些人如此懼怕魔物,為什麽能容忍它待在琉璃臺。
藺绮覺得奇怪。
她撕了一張通靈符,嘗試和它說話,但是這只魔物沒有任何跟她搭話的意思,袖袖小貓沒辦法,在桌子上放了一瓶丹藥。
魔物望過來。
藺绮嗓音輕軟:“補氣丹。”
魔物眨了眨眼睛。
它遲疑了一會兒,伸出脫了皮的手,把那瓶丹藥抱進懷裏。
像是抱着世上最珍貴的禮物。
***
藺绮回到小院裏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
藍衣少年慵懶坐在衣櫃上,冷白指尖漫不經心敲擊着白牆,他眸光輕垂,時而瞥一眼雲鏡。
看見袖袖小貓推門進來時,他眼眸擡起,那雙漂亮得藏了冬日湖冰的眸子很明顯地亮了起來。
“你回來了,我有話跟你說。”
少年飄到藺绮面前,離藺绮還有一步時,少年眼尾微微上挑,眸中情緒不明:“你身上有奇奇怪怪的味道。”
“嗯?”
袖袖小貓疑惑地看他,她有點餓,又很累,沒有精力去揣測林清聽的意思。
她長睫輕輕撲閃:“有嗎。”
藍衣少年堅定地點了點頭。
不知道為什麽,藺绮覺得她有點不開心,還沒等她說話,藍衣少年伸出手,微涼指尖抹上袖袖小貓的眼尾。
少年往前俯身,他貼得極近,藺绮幾乎能聽見他微弱的呼吸聲。
年少時的姐姐身上,沒有那種清淡的草藥氣息,是淡淡的松木香,清清冷冷的,像月光下蓋着薄雪的松林。
窗外雨聲清脆,濕冷的寒氣順着窗縫滲進來,藺绮能清晰聽見窗外雨水沖刷的聲音。
燭火輕輕晃,光影偏黃,是平和的暖色調,迷離惝恍的光暈打在少年流暢而鋒利的下颌上。
林清聽眸底漂亮的薄藍像清澈的湖,裏面只映着一只紅衣端豔的漂亮小貓。
他看藺绮看得太認真,以至于連夜色都沾上些不清不楚的意味。
從前,便是蹭到姐姐的懷裏都是常有的事,但和藍衣少年離得這樣近,還是第一次。
袖袖小貓有些別扭。
她覺得眼尾很涼,甚至有點冷。
她直視藍衣少年的眼睛:“怎麽了。”
和藺绮四目相接的瞬間,他像是被火灼傷了一樣,指尖在袖袖小貓眼尾迅速一抹,抹去暗沉的血跡。
少年低垂着眼簾,微微皺眉。
就在剛剛,他受到本體的控制無限大,心中生出些他從未體驗過的煩躁和郁悶。
他用右手撫去指尖沾染的血跡,含混道:“難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