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深林裏傳來鳥騰飛驚起的叫聲, 啓堯緩緩在林間停下,姑獲鳥收回翅膀站在他身邊, 啓堯背對着身後黑暗的樹林,語氣微肅, “出來吧。”
他語音剛落,他身後那片暗色的濃霧中漸漸走出一個駝着背面容極其猙獰的怪物,臉上滿是醜陋的暗黃疤痕,右眼被垂下的帶着褶子的松弛眼皮遮住,露出的左眼是可怖的猩紅色。
耆童佝偻着背拄着枯木的拐杖,邁着蹒跚的緩慢的走過來,看到啓堯直身而立的身影, 艱難的俯下身恭敬的問道,“不知妖王殿下找老奴何事?”
聲音低啞難聽。
啓堯轉過身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可知有何法讓輪回往生的凡人憶起前世。”
耆童猛的擡起眼, 驚道,“凡人?妖王與凡人有交集?”
啓堯移開視線轉過身擡頭看向遠處, 不欲與他多言, “你只需回答, 無須多問。”
耆童又緩緩向前走了幾步,落葉在它腳下踩出沙沙的聲響,他似在沉思, 嘴裏碎碎念道,“凡人之壽終須短,百年光陰便入輪回, 渡過忘川河,行過三生石,過了奈何橋,飲了孟婆湯的凡人,往事俱滅,忘卻前生。輪回之後,重新做人,再無牽挂。經孟婆湯洗滌過靈魂的凡人,往事記憶會被全部抹去,再不可憶起前世。”
啓堯深深将眉蹙起,“就沒有一點辦法嗎?”
耆童轉過身,猩紅可怖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啓堯,“自然還是有的。”
“說。”
耆童卻搖了搖頭,“殿下,你要知道人是這六界最肮髒卑鄙的下賤東西,比神仙還要虛僞無恥,最為薄情寡義,殿下切莫将真心交與凡人。況且殿下,自古以來,妖與人便沒有好下場。”
啓堯皺着眉,眼中迸射出震怒,聲音冷戾的吼道,“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啓堯哼道,你只需告訴我到底有何辦法。”
耆童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無奈的搖頭,“既然殿下執意,那我便告訴殿下。不過我還是要勸告殿下,您注定是要空等的。”
但啓堯毫不在意,只是狠狠命令道,“說!”
耆童緩緩開口,“九嶷山中有種叫狌狌的上古神獸,能知往事。取其精魄制成的往生鏡,便能記錄往事,可喚起前世記憶。但是……”
啓堯一凝眉,“但是什麽?”
“妖王若要用狌狌的精魄制成往生鏡便必須是它意願,這狌狌極其貪婪,若殿下給出的條件足以讓它滿意它便會自願死去,但狌狌太過貪婪,它願意舍棄生命的條件恐怕妖王難以滿足。”
啓堯冷哼一聲,“我啓堯什麽沒有,除了這條命便是将王位給它又如何,我只要霜涼記得我。”
說完,他翻身躍上姑獲鳥的鳥背,便入了雲霄。
耆童擡頭看着啓堯離去的背影,再次搖頭嘆氣,又蹒跚地走回了黑暗裏。
回來,啓堯神色似乎十分興奮,抓着霜降便激動道,“阿涼,我找到讓你記得我的辦法了。”
霜涼一愣,原以為只是一句玩笑話,啓堯卻當了真。
啓堯還是一臉的激動,“阿涼,你的傷已好大半,我這就去尋往生鏡,你在這裏等我,我在此設了結界不會有危險。”
“哦,對了,”他從懷裏拿出一根白色的羽毛,輕輕放在空中,羽毛便瞬間變大了百倍,啓堯指尖微動,羽毛又變回原來大小,落到了他手中。他将霜涼的手拉起,将白羽放到她手中,“這是我從一老東西養的白鳥上拔下來的,若真有危險,這根羽毛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
啓堯頓了頓,“亦能,找到我。”
霜涼遲疑地接下白羽,啓堯這時卻突然欺身過來擁住她,霜涼身子一僵,聽啓堯在她耳邊輕輕說,“阿涼,等我。”
啓堯放開她,正準備轉身,卻又頓了頓,擡起頭來看着她,微微一笑,“阿涼,來生你還可願還愛上那個不值得你愛的人。”
霜涼愣了愣,她知道啓堯說的是誰,良久,她輕輕搖了搖頭,“若有來生,我一定不要再遇到他。”
啓堯終是笑了,也許啓堯自己都不曾知道,他可以笑得這麽溫柔,他再一次輕聲說,“阿涼,等我。”
說完便轉身離去,走出門外,他臉上的笑容卻一點一點褪去,腳步微頓,眼神漸漸暗淡。
那這一世呢?你可不可以不愛他?等我呢?
但啓堯終是沒有問出口,深呼吸了一口氣,躍上了姑獲的背。
霜涼看着手中的輕羽,又看向門外啓堯還未離去的背影,微微皺了皺眉,“啓堯,對不起。”
這近一月裏她一直有試探啓堯她什麽時候可以回去,她不是要回去單洛身邊,她只是不放心,想回去看他一眼,若他安好,她便回來。
她也知道,啓堯給她這枚白羽,是讓她選擇。
啓堯很好,只是,她最先遇到的,是單洛。
待啓堯已飛遠,霜涼走出門外,再回頭看了一眼石屋,眸色微黯轉過頭,将白羽抛至空中,白羽立即變大數倍。
霜涼試探地乘上白羽,對白羽道,“我想……去人界,西泱雍親王府。”
語落,白羽果然便載着她飛了起來,她有些忐忑的緊緊抓住羽毛,在白羽上明明感覺速度不快,但僅是片刻時間,腳下已漸漸顯現出京都的繁華景象,霜涼看着越來越近的京都,眼神中有欣喜,卻又有茫然,只輕輕道了句,“單洛,我回來了。”
輕柔的聲音漸漸消逝在風裏,沒有人聽見。
當霜涼飛到王府之上,許久未見的親王府竟成了一片荒涼模樣,霜涼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景象降落在庭院中,卻未見有一個人,四處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摔破的瓷器瓦片,還有泛着寒光的長刀。
霜涼忙讓白羽降落在府中,空氣裏殘留着難聞的味道,是她無比熟悉的,血的味道。
青色的石板上還留有暗紅的顏色,是凝固了的人血,門窗都已拆毀,風吹過,破爛的木門發出嘎嘎的沉悶聲響,在一片蕭瑟的寂靜中聽得特別清晰。
霜涼瞪大了眼看着眼前的景象,怎會這樣?她不過離開了不到一月的時間,王府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她不知道,妖界的時間與人界是不同的,她在妖界呆了不足一月,但人界已過了半年。
霜涼按耐不住心中湧起的情緒,眼前浮起一片陰影,頭腦中似是雷聲滾滾,轟得耳中只有嗡嗡的聲響,心髒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狠狠拽緊,一時間竟喘不過氣來。
霜涼扶住搖搖欲墜的木門,她不相信,不相信王府會變成這般模樣,好不容易喘過氣來,她猛的擡頭,慌忙地提起衣裙朝東庭跑去。
原來一庭的芳華如今只剩被踏碎的花泥,霜涼屏住呼吸顫抖的推開緊閉的木門,可裏面什麽都沒有,沒有。
她捂着胸口後退,不敢置信的搖頭,單洛,你到底怎麽了。
她迷惘的站在門口,看着空蕩蕩的房間,她漸漸無力的蹲下,雙手環住雙膝,将頭埋了進去,半晌,有嗚聲在空曠的庭中漸漸響起。
單洛,你在哪裏?
此時的單洛穿着已被鮮血染紅的戎裝,散亂的頭發在帶血的風沙裏飛揚,他一手撐着帥旗站在屍橫遍野的戰場,殘破的帥旗在凜冽的風中飄揚,發出呼呼的聲響像一首悲壯戰歌的激昂前奏。
他用嘶啞的聲音吼道,“帥旗不倒,我軍猶在!”
單洛緊緊的握着手中早已被鮮血濺染得看不出原來顏色的長劍,這是他送霜涼的護心劍,他說過,劍亡人亡,即便死他亦不會放下手中的護心劍。
凜冽的風撕扯着他帶血的臉頰,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氣息沉重,他擡起眼眸,眼神淩厲的看着眼前架好弓弩的敵軍。
他的腳已被砍傷,而他仍挺直的站在殘陽如血的日暮裏,血紅的餘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長,映在他身後為他而戰死的戰士遺體上,沒有一個人活下來,即使是跟了自己十五年的肖雲,單洛亦是親眼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倒下。
肖雲倒下的時候微微動了動嘴唇,而那一聲“王爺”終是沒有喊出口便跌進了一片血泊之中。
單洛此時只覺得痛,痛入骨髓,痛入血肉,痛入心扉的痛。
他看不清城牆上站着的李莽此時是何表情,但他知道,他一定在笑,在狠狠的嘲笑他,曾經風光無限的雍親王,現今卻狼狽如斯。
單洛知道,他是故意,故意不先殺了他,故意讓他看着自己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讓他親眼目睹他是如何一敗塗地。
單洛悲痛的看着倒下的戰士遺體,喉結哽咽的上下滑動。
許久,他緩緩擡起頭,目光裏是如同被激怒的野獸所迸射出的憤怒與恨意,恨不得目光能化作長劍,将城牆上一幹人等的心髒一個個刺透,剜出,祭奠為他而死的戰士亡魂。
單洛的胸腔不停劇烈地起伏,他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倒下!不甘心輸得這樣徹底!
單洛瞪着他們,憤怒的發出一聲如同猛虎的嘶吼,“來啊!”
身着銀色铠甲的李莽嘲諷的看着此刻孤軍無援的單洛,舉在空中的手沒有遲疑地猛地揮下,霎時,千萬支黑色的箭矢脫離了弓弦,黑壓壓如同暗色的沉雲覆蓋了整個天空,漆黑的箭羽在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直直向單洛飛來。
單洛看着滿天的箭矢,卻是笑了,緩緩閉上了眼。
耳邊傳來利箭刺透骨肉的聲音,然而預料中的疼痛卻并沒有傳來。
他猛的睜開眼,眼前是依舊一身玄衣的霜涼,絕美的面容比他夢中更加清晰,她本應在半年前就已經離開,而此刻,她卻出現在這裏。
在她身後有一片巨大的白羽擋住飛來的利箭,而剩下的本應刺入單洛體內的利箭,都深深埋入了霜涼的背後。
單洛驚慌的抱住霜涼因失力而下滑的身子,雙手不停地顫抖,緊緊的擁住她,面容是從未有過的驚慌失色,連聲音也是顫抖的,“阿涼,不要,不要。”
霜涼躺在單洛懷裏,嘴角溢出鮮紅的血液,單洛一次次為她拂去,卻又不停流出。
霜涼抓住單洛的手不要他再做這樣無用的動作,這一次,她是真的快死了。
她看着單洛驚慌失措的面容,嘴角緩緩上揚,鮮血将她嘴唇染紅,面容卻白到無色,她就這樣笑着望向他,半晌,她說,“單洛,你終究還是在乎我的。”
說完,她抓住單洛的手便失力垂下。
單洛看着閉上眼的霜涼,張着嘴想喚她,喉嚨裏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只能嗚嗚的似困獸般啞聲低吼。
他緊緊抱住霜涼漸漸冰冷的身體,将頭埋進她的頭發,良久才喊出一聲,“阿涼。”
可他懷中的閉上眼的女子,已經不能再答應他。
他原想,他要謀天下,若亡,日後她可自由,若勝,他會去接她。
她還不知道,他曾說不喜歡她,那是假話。
他要奪位,所以他将她送去暗門,那裏雖然可怕,卻也是最安全之處,至少不會喪命,她只要她活下去。
曾經,他不止有過一次想索性舍下一切帶她遠走的想法,但他不能,他隐忍了二十多年,為的就是有一天能親手栽了那個慈悲假面的太後狗頭,為他的母親,他的母族報仇。
他以為他是可以做到的,但他還是敗了,敗得這麽突然,這麽狼狽。
最後的最後,單洛就這樣靜靜抱着霜涼,血紅的殘陽落到他們身上,将霜涼蒼白的面容染紅。他們就這樣相擁,天地無聲,仿佛只剩下他們二人。
滿天的箭羽再次落下,這次,再沒有一個叫霜涼的姑娘為他擋住飛來的箭羽。
單洛緊緊的抱住她,緩緩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