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天虞。”
天虞緩緩走下床, 停在帝君身前,傾身将嘴唇湊到他耳邊, 唇角始終勾着一抹略帶嘲諷的笑容,他說, “缗和,你将我封印了三十萬年,整整三十萬年,可曾想到過會有這一天,你親自解開我的封印。”
他忽的笑起來,笑得張狂,笑得恣意, 直到他笑夠了房間裏都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顯得他的笑聲異常突兀森然。
笑了半晌,他又忽的冷下臉來, 目光輕蔑地看着帝君,“缗和, 這一次, 你拿什麽來勝我?”
帝君看着他, 藏于袖中的手攥得青筋暴起,卻始終沒有開口,因為如他所說, 他能拿什麽來勝他?
天虞退開一步,直直的盯着他,表情愈加冰冷, 眼神寒若霜雪,連聲音裏都帶着讓人發寒的冷厲,“我與你是時候做一個了斷了。”
說完,他的周身忽的金光大盛,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他的身影被籠罩在華光之中,片刻之後,待光華散去,原地已空無一人。
只餘一陣低沉而缥缈的聲音似從遠方傳來,“一月之後,白鹿之原,将是你葬身之地。”
聲音傳入耳中,震得耳膜生疼,帝君仍站在原地,面無表情,藏在袖中的手卻已攥得指節泛白。
良久,他緩緩閉上了眼。
他早該想到,小八身負封印,眼眸異色,他早該想到是他。
他認得出面目全非的禺良。
卻認不出被自己親手封印的天虞。
三十萬年,也許真的是太久了。
他要去殺死的人,原來一直便在他周圍。
或許,宿命如此,避無可避。
“帝君……”
聽到鳳七七的呼喊,他緩緩睜開了眼,轉過身去看向身側的她,她皺着眉,目露擔憂,臉上還挂着未幹的淚痕。
他眉心一皺,擡手為她輕輕撫去臉上的淚痕,輕聲問道,“吓壞了吧?”
鳳七七搖了搖了頭,張開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她不知道天虞是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一月後……帝君可否能勝?
想着,她的眼眶便又有些紅了。
看着她紅紅的眼眶,帝君鋒利的長眉皺得越來越緊。
天虞沒有說錯,一月之後的決戰,他沒有一點勝算,除非他殺了她,取出水靈石,以獲混沌之力,然而天虞是篤定了他不會殺她,不然她不可能還站在這裏。
而除了此法,短時間內他想不到還有什麽辦法能與他一戰,妄論要殺了他。
且無論是他勝,還是天虞勝,他都逃不過死之一字。他本以為他還有至少百年的時間,他可以安靜的離開,再尋他法,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安靜地死去,可現在,他卻不得不在她眼前消失,他怎舍得……讓她眼睜睜地看他去死?
他喉結上下滾動着,半晌才艱難地開口,“小七,一月後……”
鳳七七不等他說完立馬打斷他,“一月後,不管發生了什麽,你在哪裏,我在哪裏,這一次,帝君你不可以将我推開。我不知道天虞是誰,也不知道他與你有什麽淵源,我只知道他是小八,你是帝君,你們哪一方受傷我都不願意。所以,一月之後,如果你們之間必有一戰,我會與你共同面對。”
帝君苦澀一笑,“小七,我說過,不管發生什麽,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後便好。戰場那樣的地方,小七你便不要去了。”
鳳七七疑惑地看着他,極其認真地說,“為什麽要站在你身後?我想與你并肩!”
帝君一怔,就這樣保持着原有的姿勢靜靜看着她,良久,他輕輕舒展了眉眼,對她淡淡一笑,語氣溫柔,“小七,今晚再陪我看一次星星吧。”
“好。”
天虞一醒,便是風雲變色,向來這時天還十分敞亮,但自天虞走後,不到片刻,沉雲便籠罩了整個白鹿原,所以雖說是看星星,那一天,卻無星可看,不過是作最後道別罷了。
他們坐在屋頂,鳳七七問他,“帝君,天虞到底是誰啊?”
帝君看着空濛的夜色,回答她,“天虞本是上古鴻蒙時期的一條修蛇,卻也是從古至今第一個化為人形的妖獸。”
“化為人形的妖獸?!”鳳七七語氣驚訝,“妖獸也能幻化人形嗎?”
“按常理說不能,但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這麽說,他一定很厲害了?”
帝君颔首,“他甫一出生,便擁有滅世之力,也正因為如此,世間容不得他。”
鳳七七不解,“為什麽?他生來如此,并不是他的錯啊。”
帝君笑了笑,“小七,你應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生而擁有滅世之力,便是他無可饒恕的原罪,他擁有太過強大的力量,即使他不去做有害蒼生的事,別人卻也始終認為他是威脅。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座蘊藏着能毀天滅地巨大力量的火山,沒人知道他會在何時爆發,只要他存在一日,人們便會覺得提心吊膽,因為他爆發之日,便是生靈塗炭,日月颠倒之時。所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誤,而我們神更不允許這樣錯誤的存在。”
“所以是帝君你将他封印的嗎?”
“當初因他的存在,我們十大上神應象而生,各持一方神器,拼盡全力,終是毀其原身,将他的元神封印,鎮壓在天虞山之下,到現在已經整整三十萬年。”
但她仍有一事不明,“可那為什麽小八會變成天虞?”
帝君搖了搖,“這個我亦不知。”
鳳七七皺了皺眉,有些悲傷地低下頭,“如果他一直都是天虞,那麽小八呢?難道他留在我身邊便是為了帝君你解開他的封印嗎?”
帝君安撫她道,“也許他在之前确實不知道他便是天虞。”
鳳七七眨了眨眼擡起頭來看着帝君,聽他繼續說,“我曾讓他選擇要不要解開他的封印,那時我對他說如果解開封印便不會讓他再留在你身邊,如果他真的只是為了解開封印而來,那時他便會讓我解開他的封印。但他沒有,他說他想留在你身邊。”
她愣住,怔怔地望着帝君,神色沉痛,“小八他……”
她痛苦地閉上眼,哽咽地呢喃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他偏偏會是天虞?”
帝君輕嘆了一聲,“也許,這便是命運弄人。”
他緩緩擡頭看着遠方,眸色幽深,他既歸來,那麽它們也該來了吧。
暮色漆黑,忽有狂風刮過,沉雲集卷,墨黑的霧霭在空中翻湧,異常的氣流襲來,天邊隐隐傳來一聲低沉的吼叫。
怎麽這麽快!!!
鳳七七聽到身後傳來低吼,轉身向後望去,但她方一轉身便見一雙血淋淋的紅色眼瞳正直直地盯着她,她當即一聲大叫,聳身一跳,整個人就挂在了帝君身上。
鳳七七被吓了一大跳,而這雙血紅眼瞳的主人也似乎被吓了一大跳,眨了眨眼睛将頭縮回去,發出了兩聲似委屈地嗚嗚聲。
鳳七七将頭整個埋在帝君懷裏,聽着這有些熟悉的聲音忽然覺得有些不大對勁,這才敢從帝君懷裏擡起頭來,有些後怕地看向身後。
“大黑?!”鳳七七看清後驚喜的大喊道,自不庭山一別她就沒再看到過他了。
除了大黑,她還看到它身後全是黑壓壓的一片巨大身影,她驚得張大了嘴,她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多妖獸聚集在一起。
她從帝君身上下來,走到屋檐邊,舉起手來指着大黑身後的一衆妖獸問它,“大黑,它們都是你生的嗎?”
此話一出,空氣一下就安靜了。
身後傳來帝君帶着輕笑的聲音,“小黑是公的。”
鳳七七“哦”了一聲,看來這些是大黑它媳婦生的,她遂又問,“帝君,為什麽大黑會來這兒啊,還帶了這麽娃。”
帝君走過去将手放在饕餮身上,忽的皺緊了雙眉,果然……
鳳七七看着帝君凝重的表情,忙問,“帝君,發生什麽事了?”
“天虞歸來,所有的上古妖獸也全部蘇醒,正在往白鹿原趕來。”
“大黑也是因為這個來的嗎?那它們為什麽沒有去找天虞?”
帝君輕輕摸了摸饕餮的頭,輕輕笑了笑,“畢竟它們與我相伴多年,此時自當站在我這邊。”
說着他擡手一揮,将他們隐于黑夜之中,免得他們吓到白鹿原的居民,他們也算乖巧還知道飛過來,而不是跑過來,若他們跑過來,這動靜必定會驚動白鹿原的居民,居民們若是看到這麽多妖獸,怕是會吓得不輕。
鳳七七吃驚地看着他,“這麽說,這麽多妖獸全是帝君你養的?”
帝君想了想,“算是吧。”
“帝君你養這麽多妖獸幹嘛?”
帝君笑道,“因為,他們可以活很久。”
鳳七七一怔,看着帝君苦澀的笑容,突然便心疼起來,她輕輕喊他,“帝君……”
帝君轉過身來看向她,眉眼間神色凝重,他對她說,“小七,一月後的大戰我沒有半點生還的把握,無論是我贏還是天虞贏,我都會死。”
鳳七七立即打斷他,“帝君,我不許你說這樣的話!!更不許你死!你不會死的!!”
帝君輕嘆了聲,“小七,我是神,我有我的使命需要去完成,神本為使命而生,使命一旦完成自然便會隕滅,化作這世間的一縷清氣,所以不管是我将天虞殺死,還是他将我殺死,我終究都逃不過的。小七,這是我的宿命,你無法阻擋,我亦只能順從。”
“我不相信什麽宿命!!我只要你活着!小八活着!大家都好好的活下去!”
帝君半垂着眼,眸色幽深地看着她,良久,他面色漸漸變冷,目光也一如寒霜,他語氣生硬道,“可我不想活下去。”
鳳七七愣住,不敢相信他所說的話,“帝君,你說什麽?”
帝君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重複,“我不想活下去。”
他看到鳳七七的眸光一瞬熄滅,他皺了皺眉心,狠下心繼續道,“小七,我活了二十萬年,有很多人都向往長生,但你可知道,這二十萬年以來,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煎熬,沒有一刻我不想死去,但我不能死,所以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身邊的一個個離我而去,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再也不想看着別人離開,這一次,我終于可以不用再看着別人離開,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整整三十年。”
鳳七七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眉心皺得厲害,她問他,“帝君,難道這世間……當真就沒我值得你留戀的了嗎?”
他看着她,回答得決絕,“沒有。”
兩個字仿若千金之錘重重地砸在她心上,鮮血淋漓。
她就那樣看着他,眼裏泛起了一層水霧。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真的什麽留戀都沒有。
良久,她忽的目光一凝,擡起手來,厲聲诘問他,“那這是什麽?”
她手中是一塊紅白相間的玉佩,上面是他親刻的鳳凰。
她手中握着這塊玉佩诘問他,“帝君你為何送我這個?既然帝君你無所留戀,又何必給我這念想?!帝君你難道不知,于我們鳳凰而言,贈親刻玉石是與君同歸的意思嗎?!”
帝君目光冷淡地看着她手中玉佩,半晌,他語氣平靜地開口,“我并不知這些,若你覺得礙眼,毀了便是。”
說完,他将手伸到她身前,五指一收,玉佩便從她手中脫落滑至空中,他面無表情地揮袖一拂,半空中的玉佩頃刻便碎作了齑粉,自空中簌簌而落,風一吹便消失了茫茫夜色之中。
鳳七七驚慌失色地想要去抓住散落在空中的粉末,卻只能看着它們消逝在風裏。
她怔怔地看着空無一物的手心,良久才擡起頭來,不敢置信地看着帝君,眼裏泛出淚光,“帝君,你怎麽能夠……”
她搖着頭後退,面上兀然浮現一抹凄絕的笑容,眼中有淚光閃爍,晶瑩的淚水噙在她眼眶,仿佛只要輕輕一觸碰,便會流出來。
她哽咽着說,“你怎麽能夠,你明知道我喜歡你,你怎麽可能不知道我喜歡你?明知道我喜歡你,你又為什麽要對我好,現在又為什麽連這麽一點念想都不肯留給我?為什麽?”
“既是無用的念想,又何必留下。”
“無用?”她自嘲地笑了一聲,“原來我這一點卑微的念想在帝君看來竟是無用嗎?”
帝君垂眼看她,表情淡漠,說出的話更是冰冷,“你喜歡我,又與我何關?”
她愣了愣,而後一聲輕笑,她說,“帝君,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的話,真的很傷人?”
他轉過身去,不去看她,冷淡道,“既然傷心,何不放下?”
說完,他攥緊藏在袖中的手,就那樣再不回頭地離開,剩下她一人站在風中。
鳳七七看着他走的決然,沒有一絲停留。
一滴淚就這樣墜落,啪的一聲打在青瓦上,她重重閉上眼,卻是笑了笑。
我放不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