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握住浮屠刀的瞬間, 往事一幕幕如泉湧浮現。
三萬年了,他終于記起了自己姓名, 他叫禺良,乃上一任戰神。
可他禺良并非仙族, 亦非魔族,一念可成仙,一念可成魔,無人知他到底是何來歷,連他自己也不知,他只知道……他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若非缗和告訴他,他或乃是天地所育的半神, 他還以為他和那西天已成佛的孫悟空是什麽親戚。
後來天帝知道有他這麽個人出現後,就跟當初孫悟空一般派了太白星君去将他請上天,既然是半神, 那定是比一衆神仙都要厲害的,他一上天庭就為天庭立下了赫赫戰功, 只要有他一日, 妖族再不敢來犯。
然而, 衆仙面上對他十分敬畏,可背地裏卻說他是個怪物,因他一念可成仙, 一念亦可成魔,誰知道他哪天不高興就成魔了。
他們這般想其實并沒有錯,他一身天生神力, 太過強大,又無氏族牽絆,去留全憑他好憎,若一日他想入魔道,亦無人能阻攔。
當時的天帝定也是有些忌憚他的,他若是懂得收斂一些還好,偏生他加性格倨傲狂妄,天帝就更不确定他是否會一直為他所用了。
像他這樣的人,若一直鎮守天庭,妖族确實不敢來犯,但若有朝一日他投奔妖族,仙界必遭覆鼎之災,天帝既是仙界之主,又怎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于是,三萬年前的蒼鹿一戰,名義上是仙族與妖族的大戰,實則是用來封印他而計劃的一場陰謀。
因他太過強大,衆仙沒有把握能一舉擊殺,若一擊而他未死,他必定還能有反抗之力,所以他們想了一個萬全之策,趁他不備用上古锢神之術将他封印,鎮壓在幽冥深淵,這世間最為幽暗之處。
幽冥深淵何等黑暗之地,根本不是人所能待的地方,即使不能折磨死他,亦能吞噬他的心智,讓他與行屍無異。
三萬年,整整三萬年。
三萬年漫長的黑暗與寂寞将他的意志消磨吞噬,這種折磨要比任何肉體上的折磨都要痛苦得多,足以讓任何一個人失去心智發了瘋,以致讓他連自己都忘了是誰。
但如今,他終于記起來了。
他是禺良,戰神禺良,九華帝君後世唯一的摯友。
常焱緩緩擡起頭來,對上帝君的視線,目光帶着萬古的蒼茫。
“木頭臉,我回來了,”他對他淡淡一笑。
帝君亦是一笑。
他們倆相視而笑,一旁的鳳七七卻傻眼了。
她咽了咽口水,将眼睛瞪得老大,一副打死也不相信的樣子,她伸出兩根手指戳了戳常焱的胳膊,又趕緊退到一邊,怕被他吃了似的,瞪着眼睛滴溜溜的瞅着他,很不确定的問,“你……你真的是禺良?”
常焱這才低下頭來看向她,深沉目光立馬變得柔和,他走到她跟前,眉眼輕輕舒展,沖她咧嘴一笑,一如往常,“阿七,不管我是誰,在你面前,我永遠都是常焱。”
“常焱?”
“嗯。”
“常焱常焱?”
“嗯嗯。”
“常焱常焱常焱?”
“嗯嗯嗯。”
鳳七七忽覺得好玩兒,嘴裏跟吐出連珠炮似的不停的喊他,“常焱常焱常焱……常焱?”
常焱無奈一笑,寵溺地拍了拍她的頭,她還想再喊,卻聽不遠處傳來帝君冷冷的聲音,“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鳳七七轉過頭去便見帝君已經轉身走出了劍冢,她正想追上去,卻被常焱一把扯住。
她茫然回頭,見常焱斜斜勾着嘴角不知藏了一肚啥壞水的道,“阿七,你身子還未好,我們走慢些。”
她望了望帝君,“可帝君……”
常焱拉住她,“別管那家夥了,他又不是傻子,又丢不了,管他幹嘛?我們慢慢走。”
“可……”
常焱俯下身将嘴湊到她耳邊悄悄對她說,“你這麽久沒出來了,難道不想玩玩再回去嗎?”
鳳七七立馬兩眼放光,“對哦!我們慢點走。等帝君走遠了我們去玩!”
常焱沖她眨了眨眼,“嗯。”
常焱擡起頭來看向帝君,嘴角是一抹戲谑的笑容。
他滿意地看到帝君的身形頓了頓,又擡步走向前去,步子卻明顯慢了許多。
他一點兒也不急,拉着鳳七七跟逛街似的悠閑的慢踏踏的走着,這一路他們踩死的螞蟻都能湊一窩了。
縱使帝君的步子已經放得很慢很慢,可常焱跟鳳七七卻一路走走停停,一會兒蹲下來扒螞蟻窩,一會兒她又被常焱抱着跳上樹去掏鳥蛋,一會兒索性直接不走了,蹲在湖邊打水漂。
帝君與他們的距離漸漸拉遠,這一路他們嘻嘻笑笑的聲音傳到他耳朵裏,他深吸了一口氣,覺得這聲音實在刺耳。
過了半晌,又是一陣大笑傳來。
帝君站住腳,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他,忍不了了……
于是,下一刻,本還在百米之外的帝君瞬間便移動到了兩人面前。
看着突然出現的帝君,鳳七七愣了愣,不解地眨了眨眼睛,疑惑地喊了聲,“帝君?”
帝君此刻表情異常複雜,似是極力忍着什麽,突然一把将她從常焱身邊拉到他自己懷裏,順便剜了一眼她身旁一臉壞笑的常焱,俨然一副醋壇子打翻了的表情。
他平視常焱冷冷道,“小七,該回去吃飯了。”
說着拉着她便快步走在了前面,鳳七七不解,“帝君,我剛吃過了呀。”
“那就再吃。”
鳳七七驚喜得一下貼到了他身上,睜大了眼睛望着他,眼底滿是星星,“帝君,你準我多吃了?”
“準。”
“那你準我吃糖葫蘆嗎?”
“準。”
“準我吃小油雞嗎?”
“準。”
“準我吃臭豆腐嗎?”
“準。”
鳳七七大喜,跳起來便摟住了帝君的脖子,整個人挂在他身上,興奮大喊,“帝君,我愛你!!”
帝君愣了愣,雖知她不是那個意思,嘴角卻也不自覺揚起一抹笑。
他側眼瞟了常焱一眼,便抱着鳳七七丢下他一個人跑了。
常焱戳在原地,若是幾日之前的他,怕是會氣得暴跳,此刻,他卻挑了挑眉,笑得一臉痞氣,“原來,你木頭臉也會吃醋啊。”
再回到鳳來客棧已是華燈初上,鳳七七許久都未出去過了,這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就賴着帝君在外面玩兒了整整一天,吃也吃飽了,喝也喝足了,玩兒也玩兒累了,這不,一回來躺着便睡着了。
鳳七七睡下後,帝君一個人上了屋檐,仰觀星月,似在等什麽人。
過了一會兒,他身後傳來輕踩瓦片的聲音,他沒有回頭,卻心知是誰。
“禺良……”
常焱笑着走過來,擡了擡袖子盤腿坐下,“還是不要叫我禺良了,我現在既然是作為常焱而存在,便還是叫我常焱吧。”
帝君側過頭來看了他半晌,淡淡道,“也罷,常焱便常焱吧。”
他回過頭,一時兩人皆無話,似在思考從何說起,過了許久,還是帝君先開的口,他問他,“你不怪他們嗎?”
“他們?”常焱反應了半晌才明白過來他口中的‘他們’是誰,他無所謂地笑了笑,“怪又能怎樣?當年的那些個神仙已經死的死,老的老,如今也就只剩東華一人,我總不能把氣都撒在他一個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的老頭身上吧。”
他緩緩垂下眼睫,笑容漸漸消失,“他們會這樣做,是因為他們害怕。”
他苦笑一聲,“或許……我本不應存在,你說我是半神,但如今的六界……已經不需要神的庇佑了。”
聽他這樣說,帝君将深深蹙起,難道生而強大便是錯嗎?
如果當年的那些将禺良封印的人做錯了,那他不也一樣在犯同樣的錯誤嗎?
他不明白,如果太過強大便要被抹殺,又為何要讓他們出現呢……
他看着天,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晦暗,他是神,替天行道的神,但他卻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天道的冥冥安排,還是只是宿命使然。
他正想着,身後傳來常焱低低的笑聲,他回頭看向他,只見彎着眼笑,似想起了什麽美好之事。
“我還要感謝他們,如果不是他們将我封印在幽冥深淵,我也不會遇到阿七。”
他怔了怔,半晌,眼眸漸漸轉深,緩緩道,“你是真的很喜歡小七。”
說到小七,常焱眼底笑意俨然,他笑着點頭,“嗯。”
帝君微微垂下眼,轉過頭來沒有再說話。
常焱瞧着他這清清冷冷遺世獨立的模樣,就心生了調戲之意。
他靠過來把頭湊帝君面前,挑着眉看他,語氣戲谑調侃他,“以前認識你的時候,你整天一副心如止水,不涉紅塵的高冷姿态,那時我就納悶了,你個幾十萬年都沒動過心的老怪物到底是心理缺陷,還是生理缺陷,現在看來,你原來沒病啊?”
帝君面色一動,緩緩斜眼過來睨了他一眼,淡道,“你是許久沒挨打了是吧。”
常焱立馬蹦了起來,“呀!別以為你丫的比我多活了幾萬年,老子就怕你啊?!”
“哦?這麽說來,我也許久未有與人切磋,這手有些癢了。”他說着還似漫不經心地擡手輕搓了搓。
常焱立馬慫了,許是之前作為常焱的時候被他給虐狠了,他趕緊伸出手在胸前揮了揮,“诶,別呀。”
帝君擡眼看他,“你不說不怕嗎?”
常焱摸了摸後腦勺,嘿嘿幹笑了兩聲,“阿七這不剛睡下嗎?我怕動靜鬧太大了吵着她。”
帝君又瞟了他一眼,緩緩将手放下。
見狀,常焱又立馬蹦到他跟前,一臉壞笑地看着他,“你這幾十萬年不動心的怪物還真喜歡我家阿七啊?!”
帝君直接回答,“嗯。”
常焱啧啧了兩聲,“那你不介意我也喜歡阿七吧。”
“不介意。”
常焱嘴角一勾,“喲,還挺大度呀!”
帝君亦是一笑,幽幽道,“反正她也不喜歡你。”
“你!!!”
他被噎得說不出話,惱得直想掏出浮屠刀砍他一刀,最終卻也只敢指着他将他瞪着,半晌還将手給甩下來背到身後負氣地別過了臉去,憤憤道,“我說你個死木頭臉,幾十萬年不動心,怎麽偏偏一動心就看上我家阿七?!”
“你介意?”
“我當然介意!!!”
帝君回頭淡淡看了他一眼,“那就忍着吧。”
“……”
帝君轉過頭繼續看着黑得沒有一絲顏色的天空,輕輕吸了一口氣,語氣平靜道,“你也不用忍耐太久。”
常焱心底一凜,豁然轉過頭來看着他,蹙眉問道,“你什麽意思?”
“待小七完全恢複,我會離開。”
“離開?去哪裏?”
帝君閉上眼呼吸了一口空氣,“你還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我們神是為使命而存在。”
“又如何?”
“曾經我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到底是什麽?又為什麽要活下去,但現在我終于知道,我的使命是什麽?等完成了我的使命,我便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常焱面生怒色,“怎會沒有必要?!”
帝君輕笑一聲,“因為我們神本就是這樣啊,不過……是天道的工具罷了。”
常焱一怔,将眉頭蹙起,怒道,“就算如此,何故小七一好你便要走,小七壽命于你不過瞬息,你便不能陪她走完餘生再去履行你那什麽該死的使命嗎?!”
帝君搖搖頭,“我已經沒有那麽多時間了。”
“你到底要去幹什麽?!”
“三十萬年前,上古還是一片混沌,洪澇泛濫,妖獸橫行,妖獸與神同生,有的妖獸比神還要強大許多,但無論他們有多強大終生也只是以獸身存在,不能化作人形,思維不如人敏捷,所以也攪不起多大風浪,但有個人卻是例外,”他神色微變,凝眉道,“妖皇天虞。”
“天虞?這誰啊?聽都沒聽說過。”
帝君輕輕一笑,“并不是每個神都被後人熟知,後人所傳頌卷軸所記載的那些,多為其使命有造福于後世的神,向我們這種,存在只是為了封印一個人的神,是不會被後人所記得的。”
他娓娓道來,“妖皇天虞,是唯一一個化為了人形的妖獸,是驽馭萬衆妖獸的妖皇,亦是自父神作古以來最為強大的存在,他力量太過強大,不得不除。”
聽到這裏,常焱不自覺的蹙了蹙眉,帝君看到他神情,卻也只能暗嘆一聲繼續道,“我同其他九位上神便是因他而生,我們的使命是殺了他,我們集齊上古十大神器,十人合力卻只将他封印于一脈山底,那一戰,七人亡,剩下三人除了我也隕滅于天地,見到他們二人死去,我本以為将天虞封印我們的使命就完成了,接下來就應輪到我了,但我卻沒有死。我曾不知為何他們都死了,卻唯獨留我一人。直到幾月前,我突然感應到了當初我們設下的封印之力有所波動,我才恍悟,封印終究有期,我因天虞而生,若他已死,我也會消失,但我現在還活着也就是說他也還活着,總有一天他還會再重臨世間,我如今存在的意義,就是趁他封印萬載之久,靈力衰弱之時将他完全殺死,永絕後患。”
聽他說完,常焱皺着眉望着他,問了一句答案他明明已經回答的問題,“他若死了,那你呢?”
帝君淡然笑道,“我也會死。”
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常焱的眉頭皺得更深,“你明知道阿七喜歡你,你若死了,她怎麽辦?!”
帝君轉過身看着他,淡淡一笑,“不是還有你嗎?”
常焱眼底迅速竄上一簇火焰,表情是從未有過的憤怒,控制不住沖他吼道,“你把阿七當什麽人了!你以為你死了我就能代替你在阿七心中的位置嗎?!我們朝夕相對,她若會喜歡我,早就沒你的事了!我告訴你缗和,你不許死!既然你也喜歡阿七,那你就留下來陪在她身邊!”
帝君搖了搖頭,“我不是要你代替我,只是有你守在小七身邊,我相信她不會太過傷心,哄她開心這件事,”他笑起來,“我知道你很做得來。”
“況且,”他微微半垂下眼,“我不會讓她知道我死的,她會以為我只是離開。”
“可是……”
常焱還想再說什麽,卻被他打斷,“不要再說了,我心意已決,待她恢複,我便離開。”
常焱急了,“既然封印還沒解除,你又何必急于這一時?難道連多陪陪她都不可以嗎?!”
“我本應早就離開,卻就是因為舍不得,在這裏停留了太久,既然我不能陪她終老,又何必再自私地占據她心裏的位置,等我離開,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會遇到比我更好的人,我早一日離開,她便能早一日忘了我。”
他語氣漸漸緩下來,“即使不能忘了我,我也希望他日她回憶起我,是快樂的。我相信,沒有我,她仍能好好的活下去。”
常焱冷冷地看着他,“但阿七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堅強。”
“是,她也許不夠堅強,但她知道如何讓自己過得更好,小七不是一個會難為自己的人,只要她不知道我也喜歡她,不知道我将會死掉,待我走後,她還是會過得好好的,不會太過傷心。”
他仰起頭看向夜空,一顆星辰不知何時出現在漆黑夜空,明明那樣微弱的星光,在這樣的黑夜裏,卻是照亮了整個夜空。
他閉上眼,淡淡笑起來,“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便是在這最後的時光裏,遇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