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岩洞外, 詭異的黑色雨水嘩啦啦地下。一整個夜晚,都因為一場雨水,變得陰森恐怖起來。

火堆裏, 柿子皮被火舌燎得焦黑蜷曲。

“若是殷無相再找上你, ”容涯頓了頓, “哪怕真得會被它抓住,也不要豁出性命掙紮。”

青年本來放任她玩自己的手指,他說話時,袖袖小貓又在自己手上揉揉捏捏, 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容涯叩住藺绮的手。

青年的手冰冰涼涼,且清瘦好看, 很合藺绮的審美, 被這樣一只手包住, 就像燥熱盛夏裏, 把手伸進清涼的冷泉裏一樣舒服。

藺绮看着這雙手, 忽而想, 這樣的手,若是握劍,肯定很漂亮。

“在想什麽。”

容涯另一只手中出現一把骨扇,他握着阖起的扇面, 拿扇骨警告性地敲了敲她的手腕。

有點疼。藺绮收回亂飄的思緒,認認真真看姐姐。

火堆“呼呼”地燃燒,時而濺出些火星子。

橙紅的火光照亮藺绮嬌豔漂亮的小臉, 烏黑透亮的眸子水汪汪的, 有些失焦渙散, 看起來像是蒙了一層濕潤的霧氣, 看起來可愛得要命。

容涯看了藺绮一會兒,就知道她剛剛不大專心。

他又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繼而道:“若是被它抓住了,就抓住了,不要做那些不要命的事,我會想辦法救你出來。”

“可是你找不到我呀,姐姐。”藺绮蹭蹭青年冷白的側臉。

藺绮悄悄順走姐姐的扇子,“撲”地一聲,扇面展開,她看見素白扇面頂部,一道未幹的血跡,藺绮置若罔聞,又把扇子阖上。

原來那只魔物叫殷無相。

姐姐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怎麽那麽肯定,那只魔物不會直接殺了她。

殷無相抓住她,把她關起來,有什麽用呢。

藺绮思忖着,忽而怔住,她看骨扇上的血跡,定定瞧了一會兒。

是為了拿她當人質嗎。

青年接下來的話印證了她的猜測,容涯語氣清淡:“他會讓我找到你的。”

青年的話點到為止,藺绮卻已經完完全全的明白了。

她兩次見殷無相,他都沒對她下殺手,只把她往一個地方引,就是為了抓住她,拿她的命威脅姐姐。

在做人質這件事上,活着的她遠比死了的她有價值。

藺绮覺得,這比直接殺了她還要讓她厭惡。

青年抽走她手心把玩的骨扇,拿幹淨的那一端點了點漂亮小貓的側臉,眼睫輕垂,問:“記下了嗎。”

漂亮小貓乖乖點頭:“記下了。”

該死的狗東西,破爛王八能出現在我姐姐面前委實是上天造物不測,我死了也不要讓你威脅姐姐。

容涯瞧了她片刻,似乎在審視她是否真得記下了。

須臾間,霜白袖擺掩唇,躬身重重咳嗽了兩聲。

青年衣上帶血,臉色蒼白如紙,清瘦的指節緊了緊,手背上,依稀可以看清青藍的血管。

藺绮學着姐姐素日裏安撫她的樣子,輕輕拍了拍青年的背。

她抿了抿唇。

容涯平複了一會兒,放松下來,挺直脊背。

青年看着藺绮,薄藍色的漂亮眸子裏,滿是迷惘而飄渺的情緒,他接着剛才的話,遲疑道:“我覺得,你似乎在騙我。”

“怎麽會呀,”藺绮睜着烏黑明亮的眼睛,一副姐姐你怎麽可以不相信我的小模樣,語帶責備,“我怎麽會不聽姐姐的話,我是這麽不乖的人嗎。”

容涯心說,你平日裏似乎就不大聽話,這點一直讓本尊頭疼。

但是,讓容涯仙尊否認自家祖宗是一件極端可不能的事,他颔首,揉了揉漂亮小貓的腦袋。

岩洞外,雨水不間斷地沖刷。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裏,陸續又來了幾批修士,在詭雨中,大多數人的靈氣已經全部散盡了,好一點的,也下降了一個境界。

一個灰袍修士和同伴埋怨:“今天的魔潮散得也太慢了,沒人殺主将?連累我們一直被困在城外,還遇上這麽邪門兒的雨,天行榜上那些人幹什麽吃的!今天出門之前,就應該算上一卦,呸,真是晦氣。”

他喋喋不休道:“別到了最後,咱們出來誅魔的都死了,反倒讓那些不敢出城的慫包吃得腦滿腸肥。”

同伴安慰他:“魔潮散了,等天亮咱們就回去,好好歇歇。”

灰袍修士冷哼一聲:“夜裏落單的魔物也不少,能不能回去還不一定呢。”

“哎!齊公子,您也在這兒,真巧啊。”

……

岩洞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也陸陸續續生了幾堆火。

出現在這兒的,無不是在城外奔波了一天的人,大家都已經很累了,單單藺绮視野範圍內,就看見了好幾個相互依靠着睡着的人。

一個灰撲撲的散修拖着沉重的腳步,在岩洞裏徘徊了一會兒。

他凍得渾身發抖,臉上血色全無,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在藺绮眼前停下。

其他火堆邊,大都是認識的修士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把火堆牢牢圍住,只有這裏,還能勉強烤到火。

他的目光在藺绮和容涯身上跳躍,幹裂的唇角蠕動兩下,問:“二位道友,我能坐這兒烤烤火嗎。”

容涯仙尊點了下頭:“請坐吧。”

那散修連忙坐下,對容涯投去感激的目光,他伸出兩只凍得僵硬的手,覆在燃燒的火焰上,試圖從中汲取溫度。

藺绮攏了下自己的長發,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在姐姐懷裏,她其實有點困了,揉了揉眼睛。

容涯垂下眼睫,從芥子裏拿出一件霜白氅衣蓋在她身上,薄藍色眼眸溫柔且平靜,他輕聲道:“睡吧。”

青年身上,有清苦的草藥氣息,淺淺淡淡的,藺绮覺得有點苦。

半睡半醒間,她看了眼姐姐,青年沒有睡,他安靜地倚岩壁坐着,天青玉耳墜上流蘇輕輕晃,衣袍寬松,白衣帶血。

他指節間系着一節紅繩,為了讓她睡得安穩一些,他把她紮起的頭發都解下來了。

鮮豔纖細的紅繩一側,浮動着幾個純白的光點,像人的靈魂,他垂眸,将那些光點一一收容,那些白光便化作純粹的雪,落入他掌心,直至消失不見。

藺绮不知道這些光點是什麽,此時此刻,青年那雙湛清的薄藍眼瞳裏,帶了些遙遠的神性,溫柔到足以包容世上所有一切。

——高高在上清貴無雙,像永不墜落的月亮。

……

藺绮再醒來時,發覺岩洞裏的大多數人都醒了。他們神色緊張地盯着洞外,洞中陷入了一種沉默的死寂。

她有些詫異,擡頭往前看。

——洞外,盤踞了一群夜間游蕩的魔物,一雙雙血紅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這個方向,眼神中的貪念和惡欲肆意張揚,吸溜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這些魔物都不是魔潮裏的,等級并不高,但對于一群被詭雨削弱的修士們來說,這是滅頂之災。

藺绮已經聽見了細弱的哭泣聲。

“怎麽辦啊,我們是不是要死在這裏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慫包——”

“我已經沒靈氣了,我現在就是個廢人。”

“……”

嘈雜的喧鬧像蚊子嗡嗡叫,這種喧鬧只持續了一陣,很快,洞中又寂靜下來,帶着絕望的死氣。

藺绮睡到一半被吵醒,本來就很不滿,她垂着眼睫,看起來兇兇的,鮮紅袖擺中,她的手裏拈了一張符,正打算甩出去送那些魔物歸西。

這時,她聽見一個輕細的聲音。

“這些魔物,好像沒看我們,它們一直盯着那一邊。”

話音落下的瞬間,藺绮感受到無數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皺眉,擡眸觀察那些魔物盯着的方向,心中一凜,她忽而發現,那些血紅的貪婪目光,無一例外地,聚焦在自己這裏。

——不,姐姐這裏。

藺绮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境界越高的修士,對魔物而言,就越香甜可口。

姐姐的境界高得難以想象,且目前沒有任何反抗之力,這樣的他,在這些魔物眼中,就是百年難遇的珍馐美味,咬一口就能一飛沖天。

藺绮緊緊攥着袖管,目光冰冷。

容涯垂首,對那些陰暗的窺伺置若罔聞,他點了點袖袖小貓攥起的手,嗓音清溫:“袖袖,松一些。”

岩洞內,只有青年溫靜平和的聲音。

“這位道友……”一個弱弱的嗓音響起,“它們好像都在看着你,我有個法器,可以保證使用者一刻鐘內不受傷,我、我把它給你吧。”

藺绮在青年懷裏坐直,她回頭,目光薄涼,盯着說話的人。

說話的是個面容嬌好的小公子,一堆人簇擁着他,看起來養尊處優不谙世事,小公子咬咬牙,道:“你能不能換個落腳地。”

可是方圓十裏內,哪還有別的落腳地。

岩洞裏的人都知道這一點,但是沒有人說話,良久,有人提醒:“它們快按捺不住了。”

靜靜聽,雨水嘩啦聲中,彌漫着一群魔物接二連三的低吼。

“你病得那麽重,反正也活不長了。”灰衣修士睜着圓溜溜的小眼睛,撇了撇嘴。

魔物的低吼似乎壓斷了這些修士的最後一絲底線,“道友,求求你了,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吧,我也有法器,我把法器都給你”“我給你錢,很多很多錢”“你放過我們吧”……

一時間,低吼聲、雨聲、哭聲,混着此起彼伏的哀求聲,在岩洞裏不斷回響。

藺绮握着青年的手,她僵了一瞬,随之而來的,她感到一陣冰冷。

容涯至始至終,都安安靜靜地聽着,似乎已經習慣了被這樣對待。藺绮擡眸看他時,他甚至眉眼輕彎笑了下。

“你們是人嗎!”一個怒音響起,角落處,一個少年猛地掀下黑色兜帽。

簡端不可置信地看着岩洞裏的人,他不善言辭,一連串的話說得他臉色通紅:“除魔衛道不是修士本分嗎,你們甚至都不敢和它們打一場,就讓同道去送死!你們修仙,修的難道是貪生怕死罔顧人命嗎——”

藺绮垂眸。

她記得這個人,據說叫簡端,年輕一代符道第一,她挺佩服簡端的,明明氣得發抖,還能說出那麽多話。

她說不出來。

她對上青年溫和帶笑的目光,忽然有點難過。

藺绮只說了一句話。

她說:“你們都出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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