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終】
籠罩着苗山山谷的魔氣被神光消解散去,苗民們終于得以逃出山谷。大祭司帶我來到苗寨,又派人在方圓數十裏內四處尋找,卻沒有發現四位師兄的任何蹤跡。
他們好像從未來過這苗山一樣,在這人間蒸發,而唯一不曾搜尋過的地方,只剩下苗疆無人進出的禁地——後山了。
我心下一緊,仰頭望向後山的方向。只見那遠方青碧的山頭上,黑色的魔氣源源不斷從山峰沖向天空,天空愈發昏黃渾濁。
心中僅存的一絲僥幸也愈發變得細微。如今唯一的辦法,只有我親自去那裏一探究竟了。
大祭司從主寨中拿出一方雕刻精巧的石印,交給了我:“這是開啓後山神殿的靈印。那神魔之力的封印便藏在神殿之中。神女姑娘萬要小心。”
我接過那沉甸甸的靈印,翻轉過來,見那光滑的印面上刻着蝴蝶的圖騰以及淺碧色的咒文,隐隐發出微光,仿佛極小的山脈裏流淌着更微小的河流,靈氣光華流轉,吞吐不定。
我正呆呆地看着它,大祭司忽又問道:“一直未曾詢問,神女姑娘這一次從中原來到苗疆,所為何因?”
我微微一顫,低頭道:“我與師兄們此行來此,本是有一事相求……”
大祭司一怔,道:“是什麽事?神女姑娘乃是我族救命恩人,所求之事,我等苗民定會傾盡全族之力相幫!”
我苦澀一笑:“多謝族長。如若有緣,再會。”
我沒有再多說,只收起靈印,獨自起身向後山出發而去。
山頂的魔氣持續地侵蝕着天空,一切愈發的昏黃黯淡,世間萬物仿佛都跌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裏暗無天日,萬古皆是長夜黃昏。我沿着後山的崎岖山路,一路向着山頂攀爬而去。越是靠近魔氣的根源,我越是感到頭腦眩暈,呼吸困難。
直到半山腰,我實在是忍不住了,跪在地上,扶着山石喘息,同時發現了一個更加嚴峻的問題:苗疆地勢詭谲複雜,我迷路了。
我皺起眉頭,感受到魔氣正一點點侵襲入我的身體。若我再貿然前進,只會如二師兄一般被它徹底侵蝕。
我一時想不出什麽辦法,只能合上雙目暫作休息,忽然間,我的眼前仿佛閃過數十道魔影。
我仿佛置身于一處陰暗的宮殿,面前全是模糊的黑色影子,我拼命地掙紮着,前進着,忍受着痛苦和灼熱,聲嘶力竭地呼喚着“主人”,想要穿過那魔影而去——
我猛地睜開眼睛,出了一身冷汗。
又是那些記憶的殘影。然而它們始終是那樣零零落落,不成章法,讓我難以回憶起更多。
我愣了片刻,解下項上的鶴羽靈石,将它放在手心。
我默念青檀曾教我的口訣,那藍光漸漸盤旋而起,鑄成一道小小的屏障,好似一張薄薄的光繭,将我保護在其中。
“青檀……”
我喃喃喚着他的名字,微微嘆了一口氣。
這時,我忽然發現,又有一只蒼色的蝴蝶飛了過來,它像是不怕這屠盡萬物的魔氣,在黑色的迷霧中輕盈地繞在靈石周圍飛舞。
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麽。這蒼蝶體型和翅色異于尋常蝴蝶,這青黛之色和詭異的花紋,恐怕正是因為沾染了魔氣才會變成這個樣子。而它們卻總是會被靈石的靈氣吸引而來,是不是就似那撲火的飛蛾,生于黑暗卻偏要投身光明?
我試着向那蒼蝶問道:“你們是從那神殿來的嗎?你能帶我過去嗎?”
那蒼蝶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好似回答了我,随即翩翩向西方飛去。
我心下一喜,站起身來,跟随着蒼蝶繼續向山頂走去。
然而越往前走,我的心就越冰涼。
黑霧越來越濃,山上所有的生靈漸漸都不見了,一路皆是鳥獸的屍體,連草木也都化為黑炭,只餘黑色的光禿山石,天地間一片死亡的空曠。
師兄們……你們到底在哪裏?
這樣濃烈的魔氣,你們豈能承受得住?
可怕的想法在我的心中蔓延,我幾乎支撐不住,抱住山石,心揪成一團,再沒有向上攀爬的勇氣。
蒼蝶無聲地繞着我飛旋。
在山風的呼嘯聲中,忽然隐隐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我一凜,仔細聽去,只聞那人斷斷續續地說着什麽:“卦九,風天小畜,密雲不雨,有孚,血去惕出,無咎……”
他的聲音極其虛弱,在風裏有如斷線飄搖的紙鳶。
“卦四十七,澤水困,困于石,據于蒺藜……”
“四師兄!”我大喊一聲,心髒幾乎跳出喉嚨,拼命地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跑去。
繞過嶙峋的山石,我一路跌跌撞撞,急急忙忙地攀上山崖,在一方轉角處,赫然看見四師兄正倚坐在一處懸崖上的山石之側,漫漫魔氣在他的身旁缭繞着,他手中無力地攥着他的六爻筒,目光茫然。
我飛奔過去,用靈石的結界将他旁邊的魔氣驅趕開,急急地說道:“四師兄,你還好嗎?四師兄,是我啊!”
蒼蝶在我們之間盤旋飛舞,仿佛山風在微微嘆息。
四師兄的目光遲鈍地落在我身上:“小……燭?”
我膝下一軟,跪坐在他面前,淚水奪眶而出:“是我,四師兄……對不起,我來遲了……”
“小燭……小燭!”
四師兄睜大了眼睛,像是剛剛回過神來,我能感覺得出他很是驚喜,可是他已經虛弱得做不出喜悅的表情:”小燭,你還活着……雲姑娘呢?”
“雲姬被她的親人接走了,她很安全。”我拭淚說道。
“那就好……那就好……我看着你們掉下山崖,還以為……還以為……”
四師兄喃喃說着,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吐出一口帶着黑絲的鮮血,而他的前襟早已被黑血浸得紫紅。他的身上看不出傷痕,但我知道他內髒定然傷得極其嚴重,又遭到猛烈的魔氣侵襲,怕是很難痊愈了。
我的心如堕冰窖一般的涼,顫聲問道:“四師兄,出了什麽事?這一切都是誰幹的?師兄們都去哪兒了?”
四師兄喘了半晌,想要張口回答。
然而我突然又感到一陣懼怕湧上了心頭,害怕從他口中聽到可怕的真相,不由得又急忙制止了他:“不,你別說話,四師兄,你躺好,讓我來為你用愈術療傷……”
四師兄苦笑一聲,費力地搖了搖頭:“沒用了,小燭。如今便是華佗扁鵲再世,也難救我回生天……”
“不,不可能……”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伏在四師兄身側大哭起來。
四師兄嘆道:“人各有命,小燭莫要傷心……”
我不傷心,我豈能不傷心?此時此刻,便是用我的十條性命換回四師兄安然無恙,我也是心甘情願!可是我毫無辦法,只能緊緊抓着四師兄的衣袖,哭得說不出話來。
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滴落在他的身上,四師兄身上焦黑一團,已分不出是魔氣還是我的眼淚在他的衣上燒成的焦痕。
在我的哭泣聲裏,四師兄仰起頭來,望向那灰暗的天空。”小燭,你還記得嗎?”四師兄輕聲說着,目光極遠,仿佛能透過那魔雲看到燦爛的星空,“我們從天草閣出發之前,我就看到星象有異,天煞降臨,誰知便應到今日……若沒有人及時制止那個人,整個人間世界,怕是都要湮滅于這魔氣之中……”
四師兄說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連他都不同我明說,難道……難道真的……
我呆呆怔了片刻,突然握緊拳頭,咬牙說道:“四師兄,你放心!我定會盡我全力阻止他的!”
四師兄望向我:“小燭……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四師兄,他傷你至此,我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激動地,斬釘截鐵地說道,“如今他令天下生靈陷于危亡之中,我豈能袖手旁觀,臨陣退縮?就算情知是敵不過他,大不了拼個玉石俱焚罷了!”
我緊緊攥着雙手,字字擲地有聲。
四師兄微愕,目中漸漸浮現幾分驚訝和欣慰。
“小燭……你從小性格溫吞,練功又遲鈍,我一直以為你就是個傻傻的小姑娘,”四師兄笑了起來,“誰知後來才知,你一點也不傻,相反,你既聰明,又堅韌, 二師兄說得對,不能小看了小燭,小燭厲害起來,我們誰也比不上……”
四師兄說着,又咳嗽起來,喘出的氣息愈發虛弱,嘴角流出的黑血愈發觸目驚心。
“四師兄……”我心如刀絞,緊緊握着他的手,淚水漣漣,卻說不出話來。
四師兄拿起手中的六爻筒,看了它半晌,喃喃說道:“這個六爻筒,自我五歲開始學卦時起,就一直帶在身邊。方才,我一直在為生死未蔔的你們,還有這天下的蒼生蔔卦,只是卦象時好時壞,我自己也時悲時喜,琢磨不定。而現在……”
四師兄停下話頭,突然用盡最後的力氣,将那六爻筒丢下了山崖。
我一驚:“四師兄……”
四師兄閉目喘息片刻,緩緩地睜開眼睛。
“小燭……記得你自己曾說過的話。”四師兄望着我,極其緩慢地說道,“所謂卦象如何,不過是周遭形勢有利或無利而已……而真正的吉兇……還是要看……你自己啊……”
四師兄的聲音一點點弱了下去,他眼睛裏的神采慢慢地變得黯淡,呼吸聲漸漸停止,最終再也沒有了聲音。
蒼蝶在他的身旁盤旋着,久久不去。
作者有話要說:
四師兄 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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