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邛澤篇五

一百年前, 桃林村還不叫桃林村,只是個普通的村子, 也不在這隐蔽的深山環繞之中,民風淳樸, 睦鄰和善,生活一直都十分平和。

而變故,始于一個下着大雨的夜晚。

那日夜裏,村民邛海在睡覺時忽聞大雨打檐中傳來陣陣急促的敲門聲,被敲門聲吵醒的邛海披上了外衣,心生疑窦,都這個時候了, 誰會來找他?

邛海自幼無父無母,唯一将自己養大的祖母也在他十七歲那年去世,所以他既無兄弟, 也無叔伯,根本沒什麽親戚, 那會是誰會在這個點來找他?

邛海聽着大雨滂沱之聲又想, 他家在村口, 應是過路之人想找個避雨之所,便急急去開了門,而打開門後邛海徹底的愣在了門口, 一動不動的看着門外似丢了魂魄。

而讓邛海失魂的并非什麽鬼怪異象,只因門外站了一名女子,一個極美的女子。

女子渾身都被大雨淋透, 發絲淩亂的搭在額頭上,雨水順着她的發絲不停地流下,然而盡管是這樣,女子卻未顯一絲的狼狽,被雨淋濕的身段襯着那美得讓人窒息的面容,柔媚至極而又楚楚動人。

邛海一時還以為是自己做夢夢到了落入凡塵的仙子,就這樣直愣愣的盯着人家看,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女子垂下頭用淋濕的衣袖微微半遮住自己的臉,邛海才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那樣看着人家似乎有失禮數。

但他本身就是個粗魯地山野村夫,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向人家姑娘賠罪,結結巴巴半天沒說出個字。

女子看她這副模樣不禁低頭輕笑,這讓邛海更是窘迫得羞紅了老臉。

女子緩緩将手垂下,露出那姣好的面容,清水般的眸子盈滿了水光,眼神凄楚地望着他,聲音泠泠似夜莺輕啼,“公子可願收留奴家?”

三十幾歲還未成親的老光棍邛海,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見過幾個漂亮姑娘,現在突然有個美如天仙的女子叫自己收留她,他還以為自己真是在做夢,這天上掉餡餅也砸不到他頭上來吧,更何況掉下來的還是個林妹妹。

幸福來得太突然差點兒将邛海給沖暈了過去,好半會兒,他才平靜下激動得砰砰直跳的心髒,手忙腳亂地把人家姑娘給迎進了屋。

女子告訴他她是被強行抓來獻進宮的秀女,但她不想不一輩子都呆在深宮裏陪一個老皇帝,所以路過此地時她拼命逃了出來,現在無依無靠,哪兒也去不了,她又沒辦法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家,也不敢回去,怕官府來會來抓人。

還說他若願意收留她,她願以身相許。

于是,第二日,全村的人便都知道了窮的叮當響的邛海忽然間冒出了個娘子,還是個極其貌美的娘子。

村裏的粗野農夫哪裏見過這麽美的女子,把她傳得跟天仙似的,連外鄉人都知道了邛海讨了個天仙老婆,邛海在這一代也是出了名的老光棍,大家也都知道他,覺得這邛海又窮又老又醜,簡直是癞□□吃了天鵝肉,白白糟蹋了人家,便有人生了歹心。

一天邛海一大早就去耕地,結果還沒耕一會兒,就有村民跑過來告訴他有兩個外鄉人跑進他家調戲他娘子了。

他一聽,氣的提起鋤頭就朝家奔去,正準備跟那兩個下流之徒拼個你死我活,突然門被撞開,跑出來兩個人捂着眼睛的人,他們眼眶周圍全是血,模樣十分駭人,竟是活活被人挖了眼睛。

邛海顧不得那麽多趕緊跑進屋,卻看到女子直直的站在屋裏,面無表情,兩根手指滿是鮮血。

自那以後再也沒人敢調戲他的娘子,因為這事兒在村子裏都傳開了,有人說他的娘子根本就不是啥柔弱女子,完全就是個悍婦,三下兩下就把人的眼睛挖了,而到了愛嚼舌根的村婦嘴中,硬生生将他娘子說成了專吃男人眼睛的狐貍精,這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雖不至于相信他娘子真是妖怪,但也對他們夫妻倆避之不及,也有膽大的敢當着他面諷刺他,“啧,撿了個妖精回來還當個寶,小心哪天被掏心掏肺啊。”

起初他還會與人争論,但他娘子勸他何必聽人亂嚼舌頭,他倆好好過日子便行,管他們怎麽說呢。邛海是個極聽話的,他娘子既這樣說了,他也不再去與那些人計較,守着她照舊過着平淡夫妻的日子,但這樣的日子也只維持了一年。

一年之後女子因生孩子難産而死,女子死前讓邛海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們的孩子,不管他變成什麽樣子都不要抛棄他。

邛海哭着點頭,女子輕輕一笑,便閉上了眼睛。

這個孩子出生的那晚,地動山搖,村民們全以為發生了地震拼命往外跑,但沒過多久,地震便平息下來了,就在這時一聲嬰兒哇哇的啼哭聲在夜裏響起,是從邛海家的方向傳來的。

自此村民又有了茶餘飯後的談資,邛海多了個兒子,但死了娘子,而且這個兒子一點都不像她貌美如仙的娘子,長得十分醜陋,身上臉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黑色斑塊,甚至有人取笑他說,“喲,大海,你家娘子給你生了只斑點狗啊。”

這話惹來村民一陣大笑,這一年來邛海已經習慣了忍耐,不欲與他們計較,只是默不作聲的抱緊懷中的孩子。

這個孩子雖生得醜陋,卻極為乖巧,從來不哭不鬧,被人說的再難聽,這也是他自己的孩子,他自不會嫌棄,還去找算命先生為他取了個有福氣的名字——邛澤。

取自福祿四海,澤被蒼生之意,承父以繼之名。

因為沒有娘,所以邛海抱着邛澤到處給他求奶喝,但所有人看到邛澤的樣子還以為是怪物,都不敢給他喂奶。無奈,邛海只能熬稀粥喂給邛澤吃,然而這孩子果真福大命大,竟靠吃稀粥便奇跡般的長大了。

十二歲的邛澤還是滿身的黑斑,只要一出門村裏的小孩便用石子打他,叫他怪物。

邛澤很害怕,躲在家裏不敢出門,但即便是這樣,那些孩子卻得寸進尺跑到他家門口唱着,“村裏有個醜八怪,生來就是個禍害,妖精娘親死的早,從小到大沒人愛。”

罵他是怪物他能忍,但說他的娘親他便忍不了了。

他捏着拳頭跑出來,沖着那幾個小孩大喊着,“我娘不是妖精,不準你們說她!”

小孩們沖他做着鬼臉,“你娘就是個妖精,所以你也是個怪物。”

邛澤捂住耳朵不停地搖頭,“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這時回來了,小孩們看見大人紛紛都跑了。

邛海皺着眉頭走過去,輕輕抱住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的邛澤問道,“阿澤怎麽了?”

邛澤擡起頭看到是爹,眼淚轟的便流了出來,“爹,他們說我娘說妖精,說我是怪物,我娘才不是妖精。”

聽孩子這麽說,邛海感覺心中一陣絞痛,緊緊抱緊了懷中的邛澤,輕拍他的肩背,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下來,“孩子,是爹對不起你,爹沒有好好照顧你。”

邛澤擡起頭,吸了吸鼻子喚了聲,“爹。”

邛海摸了摸他的頭,“不管阿澤長什麽樣,在爹爹眼裏都是個好孩子。爹爹永遠都不會抛下阿澤。”

然而,他所說的永遠卻來得那樣快。

那天,邛海耕種完回家後,沒見着邛澤的人影,平時他只要一回來,邛澤便會迎出來端給他水。邛海擔心他出了什麽事,趕緊跑進屋到處喊着,“阿澤阿澤,爹爹回來了。”

他們的屋子本就不大,邛海很快便在找到了蜷縮在牆角的邛澤。

他看到邛澤雙手緊緊的抱着自己,蜷縮在牆角把頭深深埋進膝蓋,身體不停地發抖。邛海以為又是那些熊孩子欺負他了,遂走過去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輕聲問,“邛澤,怎麽了?他們又欺負你了嗎?”

邛澤抱着腿顫抖的搖頭,仍是不擡起頭,邛海以為他臉上被那些孩子弄傷了,伸手将邛澤的臉捧起,卻在看到他臉時,猛的大叫一聲摔到了地上。

邛澤臉上布滿了漆黑的鱗片,雙眼猩紅,血色的眸子還緩緩的往外流着鮮紅的血淚,邛澤微微張了張嘴,發出一聲嘶啞難聽的聲音,“爹。”

邛澤想要靠近他,卻被他一腳給踹到了地上,而後連爬帶滾的跑出了房間。

邛澤不顧疼痛地站起來追到了門口,不停喊着,“爹,爹。”

邛澤不敢以這副模樣走出自家房門,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看着他爹逃命似的背影,一行血淚緩緩流下,他在心底哭道,“爹,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邛澤在門口蹲了好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下來,忽聽到有腳步聲過來,邛澤高興的擡起頭以為是他爹回來了,他爹沒有不要他。

而當邛澤擡起頭,看到的卻是一幫村民拿着火把和鋤頭氣勢洶洶的趕來,而他的爹就在人群中間,高舉着火把大喊道,“大夥兒跟我一起鏟除妖怪!”

村民們紛紛高舉鋤頭,瞪着邛澤喊道,“打死妖怪,打死妖怪!”

邛澤不敢相信地搖搖頭,撲上前抱住邛海的大腿,哭着說,“爹,爹我是邛澤啊,我不是妖怪,不是妖怪。”

邛海卻是一腳将他踹開,惡狠狠的道,“你這個怪物給我滾開!”

說着又向身後的村民說,“邛澤一定是被這個怪物吃了,大家快同我一起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村民們拿着鋤頭向邛澤靠近,邛澤仍是抱有希翼的看着邛海,他不相信他的爹爹竟要打死他,他爹爹說過不管他是什麽樣子都不會抛棄他的?

邛澤就這樣含着血淚看着邛海,邛海卻一鋤頭揮下來打在他打頭上,邛澤只感覺一陣劇痛,耳朵嗡嗡的響,眼前一黑便摔在了地上。

村民見邛海動了手,紛紛也舉起鋤頭挖他,用刀砍他,朝他吐着唾沫罵他。

邛澤被打得血肉模糊,鮮紅的血漿不停地濺起,但不管再疼,他始終擡頭望着此時高舉鋤頭不斷往他身上砸的邛海,他不敢相信這個面目猙獰要打死他的真是與他相伴十二年的爹爹。

他奄奄一息的喊着,“爹爹,爹爹,我好疼,好疼。”

但沒有人聽到,更沒有人心疼他。

邛海見他一直用那他血淋淋的眼睛看着自己,心底一陣惡寒,舉起鋤頭便打在他眼睛上,邛澤眼眶都被他打碎,血漿迸射而出,眼眶處成了一個血淋淋的大窟窿。

邛澤什麽也看不到,只能感覺到渾身的疼痛,撕心裂肺的疼,鋤頭,砍刀,木棍,不停地落下,唾罵聲不斷地傳來,人們就這樣不停地打,不停地砍,不停地挖,直到将邛澤小小的身體砸成了一灘血肉模糊的肉泥。

看到怪物已經被打成了肉泥,村民這才做罷,停下來揩着額頭上的汗水,還抱怨道,“他娘的,打死這個怪物還真他媽的累。”

村民并不着急離開,而是坐在了一旁歇息,讨論着怎麽處理這灘肉泥,有人說該澆上火油一把燒了,有人說應該丢進深山讓吃腐肉的禿鹫吃掉。正當他們讨論得激烈時,有人看到那一灘肉泥竟然在緩緩的蠕動,立即慌了,“快看,他還在動!他還動!”

村民們都驚恐的看着這灘肉泥,被打成了這樣怎麽可能還會動,即使是妖怪也應該早被打死了,村民們不敢上前,緊緊握着手中的鋤頭刀具,緊張的盯着這坨血肉,不斷有人害怕的溜走,留下十幾個也不知是膽大還是害怕得挪不動腳的,眼睜睜看着這灘肉泥開始蠕動着緩慢向中間聚攏,漸漸地凝聚成一個九頭蛇身的怪物,黑鱗血眸。

忽有人大叫一聲,剩下的那些人也紛紛往後跑去。

邛澤半眯着眼睛低頭,發現竟有幾人害怕得愣在原地,雙腿不停的打顫,有黃色的帶着腥臭的流體自他們裆部流下,而這些人中竟有一人是他的父親。

邛海瞪大着眼睛愣在原地,他想跑,但雙腿卻軟弱無力,只能趴到地上不停求饒,“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邛澤看着父親這副模樣,這就是同他相伴了十二年的父親,說不會抛棄他的父親,他變成了怪物,他便叫人來打殺于他,現在又如此懦弱的朝他求饒,剛才他們打他,砍他時,他又何曾聽到他的呼喊。

邛澤既憤怒又痛恨的看着眼前的父親,他緩緩伸出黑色尖銳的爪子,仿佛想要一把将他掐死,但他下不了手,這是他的父親啊!

邛澤就這樣看着眼前求饒的父親,黑爪不停的顫抖,然而最終他只是悲憤的仰天,發出一聲長嘯,這一聲嘶吼震得大地山川都随之震動,逃命的村名紛紛摔倒在地,他們驚恐的回望邛澤,只見他緩緩升至半空,九對血紅的雙眼狠狠的瞪着他們,一聲響亮而低啞的聲音自它嘴中發出,“我要詛咒你們,詛咒你們世世代代面目醜陋,永不得見人!”

說完縱身一躍飛入了深林之中。

此後桃林村的村民臉上都長出了一塊黑斑,顏色極深就像一顆巨大的黑痣,十分醜陋。于是桃林村的村民便搬到了這個極其隐蔽的地方,不讓外人找到。但又害怕怪物再次找來,聽說桃木能夠驅邪便在村子四周都種上了桃樹,桃林村這才改名叫了桃林村,在這裏活着與世隔絕的生活。

“原來是這樣,”鳳七七喃喃道。

孟老搖了搖頭,“這是我們祖先造的孽啊”

他道,“這個故事是我的父親告訴我的,他說我的曾外祖父很是後悔當年犯了這個錯誤,那孩子什麽都沒有做過,更沒有做過傷害他們的事,如今落到今天這個下場都是他們自食其果。所以才将這個故事告訴我,希望我不要犯同樣的錯誤,要有一雙明辯是非的雙眼。”

鳳七七嘆了一聲,她雖能夠理解村民的做法,他們是害怕,害怕妖怪會傷害他們,只是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就這樣活活打成了肉泥确實太過殘忍。

鳳七七回頭看了看遠處的黑山,問孟老,“老人家,這座山便是它栖身之地嗎?”

孟老只道他也不清楚,鳳七七遂又問,“那可是他消失後,這山就成了這樣?”

孟老搖頭道,“起先并不是這樣,這座山是五十年前才變成這樣的。老夫也不知到發生了何事。”

“五十年前?”鳳七七轉頭疑惑的看着黑山,五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會讓一座青山變成這副模樣?

“老人家可知這座山叫什麽?”

“它叫,句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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