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許幻竹看向時霁的背影, 總覺得他今日有些奇怪。

一步一步走得又緩又慢,像是在等她叫住他似的。

況且花壺放在竹床角,衣服放在竹床頭, 他是怎麽順手打到那邊去的?

诶,不對, 衣服。

許幻竹終于想起什麽,連忙喊住他:“時霁, 那個包裹裏是兩件新衣服, 是給你做的, 你把衣服也拿進去。”

時霁才走出去兩步, 聞言即刻轉回身來。

“給我的?”他不确定地問了一遍。

“對,給你的。”許幻竹拿起那包裹遞過去。

時霁小心地接過, 周身萦繞的那股緊繃和沉重終于散開。

他勾了勾唇角, 聲音含笑:“謝謝師尊。”

“不必客氣, 早些休息。”許幻竹拍拍他的肩道。

“好。”

兩人道別後各自回屋休息, 這一夜好似過得很快, 時霁只覺得自己才熄了燈, 天便轉了明。

今日是下凡去找玲珑塔的日子,他們一行人約在青雲山的山腳碰頭,然後一起出發。

那幾個弟子未曾出過遠門, 對于這一次的歷練,都十分期待,所以早早地就等在了山腳。

遠處從山上下來一雙人影。

時霁身着一件白色的長衫,玄色的腰帶束在腰間,衣衫飄揚落拓, 走起路來便如玉山朗朗,青松巍巍, 讓人挪不開眼。

許幻竹走在他身側,因着要下山趕路,她也穿得利落幹淨,天水碧色的群衫飛揚,走過時卷起地面上落滿的杏花。

兩人臉上均挂着淺淺的笑意,低頭淺語,親昵融洽,遠遠看去,說是師徒,倒更像是一對佳侶。

兩人走近,原本等在一處的幾個人突然湧上來。

“許仙長。”

“時霁。”

“翠翠也來了啊。”範玉珍朝翠翠招了招手,翠翠振翅飛了過去。

“許仙長,咱們什麽時候出發呀。”宋辰問道。

許幻竹掏出一張傳送符,指尖蓄力,瞬時拉開一道光圈,“大家準備好,我們現在就走。”

話音剛落,光圈逐漸擴大,将他們都罩了進去。

這是儲殷發的高階傳送符,許幻竹也是第一次用,她用靈力在符紙尾端寫下‘泗陽’二字後便催動了符紙。

光圈中氣流瞬時湧動,衆人分明站着未動,但四面八方總有凜冽的狂風席卷而來,許幻竹險些站不住,不知誰從邊上抓着她的手,扶了她一把,她才站定。

狂風停歇之時,許幻竹再睜開眼,只見四周白茫茫一片,山脈綿長曠遠,覆滿了白雪。

滿目的白色亮得她雙眼失焦,她不自在地揉了揉眼睛。

“師尊,你沒事吧。”時霁側身往前,替她擋了擋山風。

“其他人呢?”許幻竹收回視線,發現身邊只站着時霁一個人,其他六人,還有翠翠均不知所蹤。

“方才快要落地時,傳送我們的光圈裂開成兩半,他們大概在另一半上,沒與我們落在同一處。”

許幻竹埋怨:“這儲殷給的什麽劣質傳送符啊,還會裂開?”

她試着聯系了一下那幾人,卻沒什麽效果,“山裏似乎靈力受限,我發不出傳音,也用不了法術。”

“師尊,此處空曠,放眼望去,周圍數百米之內并無人跡,我們不如先往山下走,再做打算。”

許幻竹點頭,“只能這樣了。”

時霁朝許幻竹伸出手,寬大的手掌張開,停在她眼下。

“下山的路滑,師尊可以拉着我。”

許幻竹不客氣地抓上去,手才落在上面,時霁手心一合,穩穩地将她托住抓緊,低頭轉向前方時,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好似是白雪襯得,讓他整個人看着神清氣朗,熠熠生輝。

“好冷啊!”翟永雙手環抱,打着冷顫。

楊文楠踢了一腳地上的雪,罵罵咧咧道:“這是什麽鬼地方?”

宋辰:“泗陽如今應該是春天啊,怎麽還有雪?”

童錦芝道:“因為這是雪山。”

姜頌點頭:“泗陽的地勢奇特多樣,山下應該就是春天了。”

範玉珍撫了撫手心裏的翠翠,左右環顧了一眼,“許仙長和時霁不知去哪了。”

翟永牙關打着顫兒:“大家有沒有覺得這場景熟悉的很。”

童錦芝突然出聲:“好像是哦,上一回在青雲秘境的海島上,也是我們六個一塊。”

姜頌和童錦芝擠在一起,“不過這裏應該不用打怪物了吧。”

宋辰說到底還是淩虛宗的人,比起其他人的手足無措,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道:“這兒太冷了,靈力也使不出,我們先往山下走,看能不能碰到許仙長和時霁。”

趁着現在天還亮,趕緊下山去才是要緊的。

衆人紛紛上前,跟着宋辰往山下走。

不過這蓋滿了雪的山景,四處看着都沒什麽差別,每每感覺自己好像要找着主路,走到山腳了,又突然冒出另一道轉角,一個小山峰來。

于是幾人頂着寒風,在山上繞了大半日,卻還是還沒能找到下山的路。眼看着天色漸漸黑了,幾人凍得如狗一般,一個個都顧不上說話了,只是埋頭往前走。

幾人又走了一圈,路過個掩藏在半山腰的山洞,宋辰終于停了腳步。

他沉吟了片刻道:“這山有些古怪,好像怎麽都走不出去。”

“那我們不如先在這歇一晚。”

沒等宋辰回話,翟永先一步邁進洞裏,找了個幹燥的地方扶着洞牆坐下。

其餘幾人也跟着進了洞裏。

洞裏比外頭幹燥溫暖許多,坐了一會,人才漸漸地緩過來。

宋辰嘆了口氣:“不知道時霁他們怎麽樣了。”

另一邊,許幻竹和時霁也找了個山洞歇了下來。

洞裏黑黢黢的,既施不了法術,兩人也沒帶點火的東西,就這麽大眼對小眼地坐着。

“真是不好意思,我方才沒站穩,害你也摔了一跤。”

“師尊沒傷着便好。”

方才找路時,許幻竹腳下一滑,摔了下去,時霁一只手護着她的腦袋,沒留神撞在塊大石上,手腕處腫了一大片。

還好她随身帶了傷藥。

許幻竹掏出那個熟悉的小玉瓶,摸着黑給他上藥。

上藥這件事,她覺得自己現如今俨然已成了行家裏手,于是十分自信地舀出一大塊藥膏,撩起時霁的袖子就往上抹。

“師尊。”

頭頂傳來一道聲音。

許幻竹以為他要與她客氣,頭也不擡道:“沒事,你畢竟是為了我才傷的,我幫你上個藥理所應當。”

繼續揉搓。

“不是,你上錯手了,是這只。”

黑暗中,許幻竹揉着的那只手忽地翻轉過來,拉着她的手腕,引着她往另一個方向去,最後落在另一只手腕上,他才緩緩松開,繼續說:“在這裏。”

聲音裏好似壓着些戲谑。

許幻竹突然無言以對。

這家夥好像總能讓她吃癟。

她假裝無事發生,默默把手上的藥膏點在他腕上,繼續揉搓。

腕間傳來一陣陣熱意,時霁看她低頭忙碌的樣子,不大忍心繼續戳穿她,她拿得是止血祛疤的藥膏,而他的手腕是腫了,不是破了。

與其上這個藥,還不如去外頭掬一捧雪來滾一滾。

不知道她這般的自理能力,這些年是怎麽過下來的。

許幻竹忙完以後,掃了他一眼,拍了拍手道:“你先休息着,我出去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路。”

她還未起身,時霁忽地拉住她,“天亮再去吧,師尊。”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這人的這聲音裏聽着竟還有些可憐巴巴的意味。

“我就去看一眼,馬上就回來。”

許幻竹覺得自己好像在哄小孩。

時霁還不松手,反倒抓得更緊了。

她這才認真起來,想起之前的種種,譬如在青雲秘境之中,那晚他領着其餘幾個弟子一起在密林裏穿行的時候,還有陷入魇境中他一個人躺在樹下的時候,他那時的表情就不太正常。

正如如今不由分說地抓着她不讓她離開時一樣,臉色緊繃,呼吸沉重。

那模樣似乎是……許幻竹眼中忽地閃過一絲促狹。

然後順着他抓着她的力道緩緩地靠近,直到在一片黑暗之中感受到少年緩緩吐出的灼熱氣息和寂靜無聲中無比清晰的心跳聲時,她才停住。

她盯着時霁的雙眼,一字一句開口道:“時霁啊,你-是-不-是-怕-黑?”

她說得極慢,語氣篤定,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時,語調微微上揚,還帶着幾分興味。

洞裏雖黑,但他能清楚感受到許幻竹目光的注視,感受到她忍着笑的這種類似捉弄的行為,他緩緩閉上了眼,慢慢吐出一口氣,也不松手,也不回話,便如一只被獵人牢牢攥住的獵物一般,僵直了脖子,做着最後的抗争。

許幻竹看他這模樣,像是發現了什麽好笑的事一般,露出一副‘終于叫我發現你的弱點了’的得意表情,十分肯定道:“你果然是怕黑啊。”

“那既然徒弟這麽怕黑,為師自然不能丢下他一個人在這。”

她往後退了退,緩緩坐下,衣角掃到他突然空落的手掌,聲音中的調笑意味十足。

她後來又說了許多。

時霁認命一般地緩緩收攏手掌,便是不去看她,也該想象得到她笑得花枝亂顫的模樣。

他的确是有些怕黑,大概是因為從前在時家過于頑劣,所以三不五時地被時謙罰去祠堂或是後山跪着。

那時候整夜整夜地呆在那兒,長夜寂寂,無人說話,他起初只是有些不喜歡那般被落下的煩悶滋味。

真正對這無邊暗色生出恐懼與心魔,還是誅魔臺上那一晚。

他側過眼去,許幻竹說得累了,已靠在洞壁上睡了過去,耳邊響起她淺淺的呼吸聲。

他不動聲色地朝着她的方向挪近了一寸,肩膀輕輕挨着,一只手撈起她垂散在地上的袖擺,緊緊地攥在手裏……

岩洞外的積了有些高的雪塊落在地上,發出輕緩又柔軟的聲音。

像是冰雪消融,萬物複蘇的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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