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信來

師兄

天蒙蒙亮。

神廟大殿屋檐上,一只雄雞彩羽昂揚,引吭長唱。三聲之後,天邊一輪圓日冉冉升起。

院中草木葳葳,法術加持之下,百花常開不敗。

半圓形的月亮門前,老道邱元寶道:“師弟真不跟我回青雲觀嗎?師父一直都很擔心你。”

在他對面,邱全生半透明的身形被朝陽一照,仿佛像渡了層光。

他嘴唇微勾了下,道:“師兄莫不是忘記了?我早就在與芸娘成婚之日,就已經被逐出師門了。”

邱元寶沉默,頓了會,道:“師父只是一時氣昏了頭罷,師弟今後,就打算留在這山神廟裏了嗎?”

邱全生沒有急着回答。

他擡頭上望,屋頂唱曉的雄雞身子一抖,化作個矮矮的人形,短胳膊短腿,頭上戴頂小帽,想來是山神收留在神廟裏的小妖怪。

這小妖似乎也察覺到邱全生在看他,轉頭一眼望過來,對着這邊點點頭,然後跳下屋頂而去。

等那小妖身影不見,邱全生才收回目光,慢慢道:“芸娘在這,我又能去哪裏?只要山神不趕我走,自然是在此度過餘生的。”

看來是勸不走了。

邱元寶只嘆:“既然師弟心意已決,我也不再多言。下山前師父吩咐過的事還沒做完,我也該走了。”

邱全生點頭:“師兄保重。”

邱元寶眼眶一紅,忍着淚意轉身過去。他已年近六十歲,今日一別,師兄弟二人怕是此生不複相見。

擡手掐訣,正想施展青雲觀特有的遁術離去,卻聽身後身後邱全生柔聲喚他:“師兄。”

邱元寶一愣,指尖靈光熄滅,“怎麽?”

但他沒有回頭。

畢竟五十多歲快六十歲的人,還動不動就紅了眼,怪丢人的。

邱全生就這樣看着他的背影,緩聲道:“師兄,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不管是阻止我與芸娘成婚,還是将我打傷,我都沒有怪你……”

二十年前,邱全生為了芸娘,攜問天書叛出青雲觀。

邱元寶身為青雲觀的大師兄,觀中長老命其抓捕邱全生,盡一切手段拿回問天書。

然而長老們不知道的是,邱全生雖拿走了問天書,卻并沒有想将其占為己有的打算。

他察覺到師兄正在尋找自己,并接到邱元寶用秘法傳來的信後,便爽快赴約,将手中問天書還給了邱元寶。

邱元寶拿到問天書,面對叛出師門的師弟,只覺得恨鐵不成鋼,便捏着拳頭一拳朝邱全生臉上揮去……

師兄弟二人大打出手,最後雙雙負傷,而後才有邱全生昏迷在床,被喬生趁機生生奪取肉身的事。

如果不是自己,這後面的一切,邱全生如今所受的全部苦難,可能都不會出現。

眼淚終于落下。

邱元寶努力咬着牙,才按住喉嚨裏的哭腔。

“我知道了。”

說罷,再不敢多留,指尖靈光又起,身形一動便消失在原地。

只留邱全生一人負手站着。看天際朝陽依舊,晨光無邊。

“他哭鼻子呢!”

這聲音一出,旁邊花木微動,繁茂的枝葉裏鑽出一道身影。——矮矮小小,頭戴一頂小帽,正是方才從屋頂跳下去的小妖阿涼。

阿涼本來望着邱元寶走時的方向,等他說完這話擡頭看邱全生,又是一驚:“你怎麽……也像要哭鼻子了?”

邱全生斂去臉上神色,擡眼望天,淡道:“這不是哭鼻子,是沙子迷了眼睛。”

阿涼一點兒都不信。

等眼中熱意不再,邱全生才垂頭看這只才到自己腰間的小妖怪:“你是山神坐下神使?我昨天見過你。”

阿涼搖頭:“我不是神使,我是阿涼,在熊大人手下做事的。”

“熊大人?”邱全生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之前那只大熊,“我看你氣息虛浮,怎麽不好好休息?起這麽早?”

“我起來這麽早,是為唱曉。”

雄雞一唱天下白,阿涼原型是一只大公雞,唱曉是镌刻在血脈深處的本能。更何況一日之計在于晨,晨光初始,陰陽交彙,靈氣之中生一縷鴻蒙紫氣。

所以此時唱曉,既是本能,也是修煉。

邱全生當了多年道士,後面又被困在問天書中,跟在喬生身邊多年。

喬生殘暴,除了芸娘,身邊妖怪從來都活不了多久。因上梁歪着,下梁自然也正不到哪裏去。

因此邱全生這麽多年看到的妖怪,大多殘忍暴躁,少有這麽天真又可愛的。

他沒忍住,摸了摸阿涼的腦袋,贊道:“真厲害!”

阿涼有點不開心,避開他的手:“不跟你說了,我要回去了,不然熊大人醒來沒看到我,又要不開心了!”

說完,揮揮手,鑽進旁邊的花叢裏,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急匆匆來,又急匆匆去。只餘旁邊月季花叢搖下一地碎玉一樣的花瓣。

望着不斷顫動的花叢,邱全生沒忍住笑了下,然後伸手,将其中一朵掉了大半花瓣的月季摘下。

這朵月季早就過了花期,花瓣幹巴巴的不複鮮妍。但邱全生卻一點兒也不嫌棄,芸娘愛美,醒來看到這朵花肯定會很開心。

懷着這樣的心情,他捧着這朵花,回頭走進月亮門裏的小院。

小院只一間正房,邱全生推開正中間房門,還沒進去,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着他坐在桌前,單手端起一只茶杯喝水,臂上衣袖垂下,露出一截皓白的細腕……

邱全生一愣:“芸娘……”

這身影聽到聲音回過頭,一張素白的臉在晨光下仿佛發着光。

“全生……”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

神廟大殿內,邬苗掏出袖子裏的問天書,将之供在神像旁邊的木架上。

問天書本來是一卷帛書,但被邬苗放在架子上的那一刻時,便見金光一閃,化作了一本封皮湛藍的古籍。

旁邊應遮疑惑:“供在神像旁邊?這書什麽來頭?”

邬苗笑嘻嘻将書擺正,側頭看他一眼,招手:“站過來點,給你看個好玩的。”

應遮依言上前一步。

邬苗站直身子,手上掐訣,将法力送進書內,邊道:“神書神書我問你,‘一去二三裏’後面是什麽?”

架子上的問天書一抖,書頁放出光芒,無風自動,然後直至某頁停下。

應遮不明所以,探身定睛。只見煙黃色的扉頁上亮着一行詩句:“煙村四五家。”

咦?

他雙眼微瞪。

指尖靈光再起,邬苗繼續問:“隐身術如何修煉?”

書頁再翻。

這次再停下時,扉頁兩面都是小字。應遮一眼看過,雖每個字都認得,但通篇下來卻是半懂不懂。

他疑惑:“這是……”

“這是一本無論你問什麽,它都會回答你的書!”邬苗高聲答道。

無論什麽嗎?應遮眼睛又盯架上問天書,明明看着平平無奇的。

邬苗叉腰道:“我把這書供在這裏,以後來神廟參拜的小妖們,有什麽問題就可以直接問這本書,你也可以松快松快了!”

應遮神情一怔,嘴角不由自主上翹,擡眼看邬苗,她正盯着架上天書,神情高興又得意:“你……将天書供在這裏,是為了我?”

邬苗搖頭晃腦:“也不全是,主要還是為了山裏這些小妖們,他們成長了,我才能不這麽辛苦啊。”

白喜一場,應遮嘴角又垂下,“這書是山神在白雲山得來的?去之前我還未曾見過。”

應遮一直跟着那些村人蹲在山洞裏,自然不知道這天書由來。

邬苗點頭:“運氣還算不錯。”

應遮道:“白雲山不過就是昨天的事,山神才得了這書,便知道怎麽用了?”

邬苗嘻嘻一笑,側臉對着應遮眨眨眼:“以前見過而已。”

以前?

正想再問,殿門口不動聲色走出一道身影:“山神大人,您昨天帶回來的那個男鬼,還有那只戲靈,說要見您。”

——正是鼠叟。

戲靈與男鬼,這麽有指向性的稱呼,想來除了芸娘與邱全生也沒有其他人了。

邬苗收起笑臉:“把他們帶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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