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
“這到底怎麽回事！”
風扶秋草，周圍寂靜一片。
如此寂靜裏，只餘老道邱元寶不敢置信開口。
他看着被綁住倒在草叢裏的喬生，又看看離了喬生就萎靡在地的自己師弟的身體，最後，再把視線落到旁邊半透明的魂魄上。
魂魄黯淡，雙眼緊閉無知無覺，仿佛風一吹便要散去。
但熟悉的面孔，确實是師弟邱全生無疑。
邱元寶眼眶微熱。
他張張嘴正要說話，卻見半空邱全生睫毛一動，睜開了雙眼。
才睜眼的邱全生似乎有些茫然，他用力眨了兩下，目光才在邱元寶身上定住，“師兄？”
眼淚順着臉頰淌下，邱元寶啞聲喚:“師弟，一別三十年，你受苦了。”
邱全生虛弱一笑。卻不說話，轉頭，左右四望。
直到看到地上芸娘，忙飄過去，急喚:“娘子！”
芸娘呆呆不動。
她自被邬苗一擊，又被帛書擋下法力餘波救下之後，便就變成了現在這幅樣子。
邱全生嘆一聲，與她擁在一處。
喬生被綁着倒在地上，此時仿佛明白過來，看看地上早就黯淡的帛書，又看邱全生，掙紮着‘赫赫’出聲。
邬苗聽得煩躁，一揮手，解開他嘴上封印。
終于能開口，喬生神情憤恨，咬牙道:“原來如此，你居然一直藏在這帛書裏！”
藏在帛書裏？
老道邱元寶不明白，“師弟，這到底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
邱全生看着懷裏芸娘，嘆一聲，擡頭:“此事，說來話長……”
三十年前，邱全生與芸娘成親。雖然人妖殊途，但兩心相印，也過了一段十分快樂的日子。
然而好景不長。
邱全生乃青雲觀弟子，觀中弟子不禁男女婚約，只不能與妖物勾連。
所以，當邱全生将自己與戲靈芸娘成親的消息一禀告上去，青雲觀紫薇道人便大發雷霆。
不僅如此，還叫大弟子邱元寶一定要将其捉回。
邱全生自然不肯，他與邱元寶打了一架，二人不分勝負。
邱全生吐了幾口血之後，把自己的法寶帛書交給師兄邱元寶，讓他帶回去。
“此寶乃師門所贈。還請師兄将它還給師父。”
留下這話後，他便拖着受傷的身體離開了與師兄見面的地方。之後，就是回家療傷，然後被找來喬生的奪走軀殼。
思及當初，邱元生嘆道:“魂魄離體之際，我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想意識清醒時，卻發現自己已經在帛書裏……”
帛書名問天，乃青雲觀至寶，已經供在觀中大殿不知多少年。
凡門中剛入門的新弟子，都得先祭帛書，才能行拜師禮。
後來直到邱全生入門時，祭書當日，便被帛書認主。自此，青雲觀延續上百年的入門祭書禮作廢，邱全生也因此被青雲觀觀主紫薇真人看中，收入了門下。
邱全生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帛書裏，等我反應過來時，就已經被師兄帶回青雲觀，又重新供回了大殿裏。”
供在大殿，見不到芸娘，也不知道自己走後芸娘會如何。
邱全生心急如焚，卻又控制不了帛書，心灰意冷之際，喬生居然帶着芸娘來了青雲觀。
“妖精進不了道觀，我并沒有發現他們，而是似乎感應到了什麽，我知道，那是我的身體。”
邱元寶嘆道:“他們來，是為了偷帛書的。我那時還不知道你已經不是你了，聽信了這妖怪謊言，以為是你受傷需要治療，便親自将帛書取出給他。沒想到……”
這一群人又哭又笑的，邬苗聽了半天還不見他們停，站都站累了。
她把劍插進旁邊土堆上，然後盤腿坐下。
在旁邊，是早已化為廢墟的妖怪洞府。
周圍高樹不生，石林也化作石人而去。現在一眼而去，天邊晚霞絢爛，太陽漸漸隐入山腳。
倦鳥歸巢。
邬苗望着天邊，一心二用聽着旁邊說話聲，掐指一算，出來已經三天，她已經想回去睡覺了。
嘆了一口氣，似乎察覺到什麽，又猛地回頭。
身後，應遮正站在一塊石頭上，擡頭看着這邊。風吹起他的衣袂，夕陽打在他的臉上，整個人看起來像發着光。
邬苗一愣，只覺得這場景有點熟悉。
還沒說話，應遮已經跳下石頭，往這邊走過來，邊走道:“喵……邬苗，你這邊可還順利？”
怔忪回神，邬苗若無其事道:“我當然順利了……你呢，受傷沒有？”
應遮搖頭，在邬苗面前兩步遠站住:“幸不辱命，牢裏的村人全部都帶回來了，只一個孩子中途被妖怪吓着摔了一跤，磕破了皮。”
邬苗笑:“我之前聽說，書生膽小又體弱，沒想到你還不賴嘛~”
這話聽着，也不知是誇是貶。
應遮哭笑不得，側頭回望，轉移話題:“那現在怎麽辦？荒山野嶺，這麽多村人要怎麽回去？”
邬苗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消失的石林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長了出來，這些都是應邬苗法術而生的石人。
而這些石人腳下身上，站滿了衣衫褴褛的村人，這些村人們雖臉上都帶着劫後餘生的喜氣，但氣色精神卻實在不怎麽樣。
如果叫他們就這樣自己走回去，只怕一半都要倒在路上。
邬苗起身，拔出旁邊長劍一甩。等劍化長簪飛回發間，然後再捏指掐訣:“消病祛疾，愈！”
無數靈光飛出，落入村人體內。
哭泣的孩童止聲，疑惑摸摸自己的腦袋；坐在角落裏閉目休息的男人一愣，活動下胳膊，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
不知道是誰伸手，往邬苗這邊輕輕一指。而後所有村人便就拜倒:“多謝恩人，多謝神仙！”
邬苗表情僵住。
她一轉身，将身子藏在應遮身後。
應遮雖一介書生，雖不算強壯，但身形高挑，又有衣袍在身。邬苗窈窕，一站在他身後，自然整個都被遮住。
“擋擋，擋擋。”
應遮不明所以，卻還是盡力将她擋住，甚至還張開了雙手。他看看遠處拜倒的村人，又轉頭看邬苗:“怎麽了？”
邬苗只搖搖頭，小聲嘀咕:“真是可怕，還是想辦法早點把他們都送回去吧……”
應遮:？
正想問，一紅一白兩道流光從遠處急飛而來，落在地上，變成穿着紅白二色衣裳的一男一女，對邬苗行禮。
“東山縣土地月陽見過山神。”
“平交縣土地于莺見過山神。”
邬苗眨眨眼，不好再躲在應遮身後，尴尬道:“咳咳，你們……你們怎麽過來了？”
穿白衣的是平交縣土地于莺，她道:“我們兩位與熊之轄地相鄰，晨起見這邊法力沖天，便想着一起來看看。山神是來這裏除妖的嗎？怎麽還帶着一個凡人？”
邬苗道:“确實是來此除妖，”
說完，指應遮:“想來你們也知道鼠叟鼓搗的那個書院，他是應遮，是書院裏教小妖們識字的書生，我帶他來漲漲世面。”
二位土地向應遮颔首致意。
寒暄完，自然就要開始幹活。
邬苗毫不客氣:“既你們兩來了，就幫忙把後面那些凡人都送回家吧？”
二位土地聞言一愣。
他們看看那些成堆的村人，對視一眼，然後着紅衣的東山縣土地月陽道:“不知山神這個‘家’，是到了村落就算家，還是到了屋子裏才算家？”
邬苗理所當然:“自然是屋子。”
屋子……
二位土地差點厥過去。
這麽多人，一個個都送回去，就算他們是神仙，也得夠嗆吧？
差點被他們臉上神情逗笑，應遮道:“這些村人大多住在一個村落，即使都送到家，也不會耽誤兩位太久。”
兩位土地頓時松了口氣。
等目送他們全部踏上祥雲，邬苗也總算放心。
被法術召來的樹人石人也各自散去，法力時限一到，它們自然就會變成原來的模樣。
不用自己去面對這麽多眼神，實在是一件十分讓人開心的事。
不過，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解決。
邬苗嘆氣，轉頭，看向不遠處廢墟的邱元生一行。
應遮道:“要将他們都帶回去麽？”
邬苗搖頭:“那個誰太醜了，帶回去會吓着廟裏的小妖精們的，我不想。”
然後擡腳走過去。
“怎麽樣？敘舊敘完了嗎？”
老道邱元寶動也不動，仿佛被打擊過重，整個人都萎靡下來。
邱全生抱着芸娘，搖頭:“哪裏有什麽舊可敘。不知山神可否幫我看看，我娘子這是怎麽了？”
邬苗都不用看，直接道:“帛書被我賤死所傷，連你都出來了，更何況是一段被封印在裏面的記憶？過個一天兩天，等她記憶歸正，自然就恢複了。”
邱全生放心:“多謝山神。”
咬咬唇，又道:“不知山神要如何罰我們？”
邬苗道:“芸娘雖不是主謀，卻也殺害了無數生靈，自然是要将她鎮在山神廟下，永世不得出。”
又看旁邊喬生:“至于這個醜東西，作惡多端，不忠不孝，自然是不可能留他性命的。”
喬生一動不動，被綁在趴在地上，仿佛死去。
邱全生長舒口氣。芸娘能撿回一條性命已是大幸，他不敢再奢望其他。
“咕嚕嚕……”旁邊一陣腹鳴。
邬苗皺眉，看應遮:“你餓了？”
應遮耳後微赤，側過頭，看天邊将落的一輪暖日:“咳……已經快十二個時辰了。”距離上次吃東西。
邬苗點頭表示明白:“我這裏速戰速決。”
一伸手。
喬生妖魄從地上飛起，浮在她身前三尺處。妖魄滿身黑氣萦繞，就算被邬苗用自己法力凝成的繩子綁住也無濟于事。
這黑氣，到底什麽東西？
伸手正想掂，旁邊應遮又是一陣擂鼓一樣的腹鳴。
算了。邬苗放下手，掐訣:“凝！”
黑氣絲絲縷縷，如抽絲剝繭，從喬生身上出來，在邬苗手中凝成一粒黑色圓珠。
這麽多年，黑氣與喬生早就融為一體，如今被這樣抽出，喬生自然痛苦至極，仰着頭發出悶在喉嚨深處的痛苦至極的□□。
“殺了我……殺了我……”
“急什麽？”直到喬生身上再無黑氣抽出，邬苗才停下手。
她将黑色圓珠塞進袖裏，準備有空帶回天庭給靈朔上神看看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然後再掐訣，邊道:“叫你就這樣死去，未免可惜。你在這白雲山作惡多年，就叫你用這一身靈力，哺養償還吧！”
指尖靈光冒出，籠住喬生。
妖怪一身靈力盡在內丹，喬生亦是如此。妖怪身死，內丹亦随之消散。只有在死前取出的內丹，方可保留妖怪生前實力。
喬生慘叫:“堂堂山神，居然也能做出這樣的事……”
邬苗不為所動。
妖丹離體，卻是兩顆。想來其中一顆，是他那倒黴蛋師傅的。
到底是別人的東西。邬苗将其中一顆明顯不是喬生氣息的內丹抛給邱全生:“這個，等你妻子醒來，就交給她。”
邱全生手忙腳亂接過，驚訝:“這就是……”
邬苗懶得回答，只輕念咒語，等手中喬生內丹化作一團熒光之後，随手一散。
風吹。
腳下青草搖晃，被熒光滋潤之後，短短數息便從腳踝長到膝蓋。
有這股靈力，日後這白雲山，恐怕也不再會是如今這長滿黑色怪石的恐怖模樣了。
沒了內丹，手中喬生已經進氣少出氣多，邬苗并沒有以折磨別人為樂的喜好。手上一用力，喬生整個身軀頓如流螢般散開，消失在天地之間。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一勾新月靜悄悄挂在天邊。
邬苗拍拍手，對應遮道:“總算解決了，沒事咱們就快回去吧。”
招手，粉色祥雲落下。
乘雲這事，應遮早就熟了，率先跳上去。然後邬苗再一揮手，邱全生就抱着芸娘落在了雲上。
做完這一切，邬苗拍拍手正準備上雲。眼一瞟，看見老道邱元寶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起來，眼巴巴望着雲上的邱全生。
“你走不走啊？”
邱元寶一愣:“啊？”又馬上點頭:“當然走！”
然後跳上粉雲。
一個個怎麽都磨磨唧唧的，邬苗腹诽着，最後一個跳上雲去。
就在衆人乘雲飛天之際，崩塌的妖怪洞府廢墟上，一塊巨石猛地崩裂開來，一個黑影慢慢從巨石縫隙間探出腦袋。
這黑影又高又壯，爬出縫隙的動作卻慢悠悠、緩乎乎，像一個百多歲的老人家。
邬苗好奇，駕雲飛去廢墟上空，等看清這‘老人家’一樣的黑影，驚訝:“熊之？”
黑影一愣，回頭過來，月光下一張熊臉憨态可掬。
“山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