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亂】
“你們……跟我來。”
父親終于點了點頭,回過身,邁步向着北方走去。
哥哥立刻跟了上去。我亦跟在哥哥身後,一路同他們來到了蘭邑的最北方。
這裏矗立着蘭邑的北城門,巨大的城牆高達十餘丈。我在城牆之下駐了足,仰頭望去,回想上一次來這裏玩耍,似乎還是七八歲的時候,而這城門常年緊閉不開,城牆之上已是荒草叢生,一片蕭索,這五六年來像是并未有任何變化。
而哥哥卻顯然同我不是一個想法,他看到城門,突然立住腳步,道:“父親,此處的結界可是出了什麽問題?”
我聞言一愣,轉頭看他。
我一直知道,蘭邑之所以能在亂世中獨善其城,是要歸功于一位先祖在四面城牆上設下的結界。這結界不僅可以在城外将城牆隐去,還能夠抵禦兵馬攻擊,且每年都會有法力高強的族長和長老親來加固,堅不可摧,就算尋常軍隊前來都難以攻破。
那麽哥哥說的,是什麽問題?
“寧兒,你看出什麽來了?”父親沒有回頭,只是問道。
“西北角的日光有些傾斜,那邊的牆也不像是原來的樣子……”哥哥喃喃道,忽然一驚,“父親,難道說,有人在城外攻打我們的結界?”
父親袍袖緩緩一揮,在城牆上一丈高處,似乎出現了一個透明的漩渦,讓我們得以看見城外的景象。
我矍然一驚,退後兩步,睜大眼睛:“那……那是什麽?”
我竟看見浩浩蕩蕩的軍隊包圍了蘭邑的城門,兵馬極其衆多,一眼望不到邊際,至少有數千餘人,更有幾十個龐大的攻城戰車聚集在城門之外。除此以外,還有十幾名術士打扮的人立在那戰車之上,各色法術都向着這蘭邑的結界之上攻來,每攻擊一次,那看不見的結界都要顫抖幾分,連帶着城牆也會發生微微的坍塌。
我驚呆在地,說不出話來。
哥哥顫聲道:“他們是誰派來的?”
“你們可知現今的秦王,嬴政?”父親緩緩說道。
秦王嬴政?
千裏之外的秦國,自百年前起已是諸侯強國,後來秦國歷代國君勵精圖治,更使得秦國成為與楚燕齊趙齊名的舉世大國。秦國的故事,就算是從未出過蘭邑的我也略知一二,然而嬴政這個名字,卻是我第一次聽說。
“數年之前,秦王嬴政突起,須臾間已滅數國,天下已然大亂,諸侯人人自危。只是我沒想到的是,嬴政不去攻打燕趙,卻派将領王翦統帥三千秦兵,前來攻打蘭邑。”
我呆呆地聽着。
“我們蘭邑雖有結界護城,但秦王網羅天下法術能人随軍前來,我們的結界已被尋到破綻,之後受到了連續數月的攻擊,即使我同幾位長老每日都來加固結界,卻仍然抵不過他們攻城的陣勢。恐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父親的聲音透着淡淡的絕望,我心裏一陣刺骨的冰涼。
“可是……”哥哥不可置信地說道,“蘭邑不過是一方彈丸之地,且從不參與諸侯之争,秦王何苦要跋涉千裏,攻打我們?”
“只因一個長生的傳說。”父親道,“秦王迷信長生之術,着人集世間靈芝仙草及奇禽異獸煉藥,而傳說中這長生之術的最後一步……是要生祭百名天生靈根的術士。”
“什麽……”
“縱觀天下術士,只有我蘭氏一族的術法并非後世修煉,而是神賜靈根,所以秦王相信,只需生祭百名蘭氏族人,便可煉成最後一味藥了。”
“這……簡直太過瘋狂……”
“我曾透過結界與此次率軍而來的秦将王翦對話,試圖同他談判,但我們對秦王而言猶如魚肉草芥,毫無談判之籌碼。”父親苦笑搖頭,“秦王鐵了心腸,即使那所謂長生藥方實為虛假,他仍堅持要生俘百名蘭氏族人,然後獻祭……”
“難道……就毫無其他辦法了嗎?”哥哥喃喃問道。
“若有人能夠操縱靈石,或許還有希望,然而……事到如今,或許只有祈禱鶴神庇佑了……”父親望天長嘆。
哥哥沉默不語。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看看父親,又看看哥哥,正欲說話,然而就在這時,突然“喀啦”一聲,西北角的城牆傳來一聲巨響。
哥哥聞聲變色,立刻将我護在身後。
“砰——”又是一聲巨響,透過那漩渦法陣,我看見城外的術士正在集中圍攻西北角的城牆,仿佛已能感受到那結界坍塌的轟隆之聲。
我驚得抓住哥哥的衣袖,腦中嗡嗡直響,一片混亂。
“寐兒,別怕……”哥哥緊緊護住我。
那轟隆愈發清晰,不到片刻,西北角的城牆已然塌了一片,數千秦兵的嘈雜之聲立刻傳了過來,充滿了我的耳鼓。
一切來得竟然這樣迅速,危機就在眼前,那結界竟就在這時被秦軍攻破了!
短暫的驚愕過後,父親當機立斷:“寧兒,我來擋住他們,你與寐兒快去祭壇,讓封長老帶着所有族人從南門出城!”
“不!父親!”哥哥忽然搖頭,“北門由我來抵擋,您去叫族人到這裏來!秦軍此時必然已經包圍了四面城牆,與其還要自行破壞南門結界耽誤時間,不如就此趁機從北門逃出!”
父親厲聲喝道:“胡鬧!以你的法術修為,豈能抵擋住三千秦兵?”
哥哥不答,他拿出一直握在手中的鶴羽靈石,雙手捧起,低聲念起咒訣,靈石很快蘇醒,從他手中慢慢升起,懸浮在空中開始旋轉,散發出一波又一波的藍光。
父親一驚:“寧兒!”
“寐兒無法操縱靈石,就讓我這個做兄長的替她。”哥哥咬牙道,“父親,您快去!我能抵擋得住一時……”
又是一聲巨響,城門開始坍塌,攻門的戰車撞擊之聲一下一下,聲聲逼近,驚心動魄,眼看秦軍便要撞開城門,攻入城內。
已經再沒有猶豫的餘地,父親立刻回身,向祭壇的方向奔去。
而我留在哥哥身邊,眼睜睜地看着那城門被撞得塌陷傾斜,城外的秦兵開始攀爬城牆,穿過那狹窄的牆縫,向城內進發。
“哥哥……”我慌張地看向哥哥。
哥哥的袍袖仿佛被大風鼓起,而鶴羽靈石旋轉得愈來愈快,哥哥臉上已然出現了無數傷痕,他的眼睛,鼻孔和嘴角都開始流出鮮血。
“哥哥!”我不禁驚叫。
無數藍光從鶴羽靈石噴射而出,猶如無形的利刃,刺進哥哥自己身體的同時,也刺向了北方的敵人。此時城門已然完全被撞開,有數十名秦軍率先進城,而他們遇上靈石之力立刻便被刺中,碾殺在地。
這時一名将領模樣的秦人在後出現,大喝:“踏平蘭邑,生擒蘭氏族人!”
父親很快便帶着百名族人來到了北城門,族中有婦孺在哭泣,而族中的青壯男子立刻在父親的帶領下上前加入了戰場。
然而這遠遠不夠。城門的缺口愈來愈大,數不清的秦兵踏着前方人的戰死的屍體湧入城內,雖然被哥哥施法抵擋,卻仍有許多秦兵躲過靈石法陣,向着我們一衆族人撲來。縱使族人們大多身懷奇術,卻依舊無法抵擋源源不斷全副武裝的秦兵。
那秦将王翦高聲喝道:“生擒之,勿殺!”
但一切失去控制,許多族人起了同歸于盡之心,與其被秦王捉去生祭,不如就此戰死沙場,奮不顧身,殺身成仁。沙場之上,數名族人上前與秦兵奮戰,而後被秦兵的長戟刺中,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我眼望着這一切,腦中一片混亂。我同大多數族人一起躲在哥哥身後,靠他的靈石法陣保護起來。我失神地望着哥哥,看着他獨自咬牙強撐,看着他臉上的鮮血流得越來越多,心中極度的焦急和害怕,幾乎要哭出聲來,然而就在這時——
我又看見了他。
在靈石法陣之上數丈遠的高處,我又看見了他。
他在那半空之中悄然出現,眸光幽藍,白衣如雪。他高高在上,低頭俯視着一切。漫天的黃塵混雜着血腥之氣在呼嘯的大風中飛揚,而他的月白長衣竟未染絲毫塵埃,仿佛遺此濁世而茕然獨立。
短暫的震驚後,我很快反應過來,大叫一聲:“鶴神!”
他仿佛聽見了我的呼喊,微微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頓時燃起希望,立即跪倒在地,大聲喊道:“鶴靈之神明,求求您!求您救救我們族人,救救哥哥!……”
然而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回過頭去,緩緩掃視着正在浴血作戰的族人和秦兵。
“鶴神,求您,您是蘭邑的守護之神,如今我族陷入滅頂之災,求求您救救他們……”
我大喊着,乞求着,聲音幾乎嘶啞,在這漫天的厮殺聲中很快被淹沒。
而那藍瞳男子一直充耳不聞,他只是立在那裏,淡然地看着地面上的這一切——幾乎變成血人的哥哥,被靈石的力量碾殺的秦兵,一個接一個死去的族人……
仿佛這塵世的戰争和殺戮,人命和鮮血,對他而言全然不值一哂。而我聲嘶力竭的叫喊和哀求,竟也換不來他淡淡的一瞥。
我心下冰涼一片。
“鶴神,求您……”我聲音漸漸弱了下來,最後只變成喃喃自語。
前方的族人一個又一個倒下,蘭邑搖搖欲墜。就在這危急時刻,哥哥突然大吼一聲,聲音聽上去極是痛苦。
哥哥手中的靈石倏然上升數丈,在半空中爆裂出盛大藍光,繼而化作一條巨大的光劍,瞬間向北方刺去。光劍到處,所有秦兵和戰車均被刺死或撞飛,東北方登時出現一條黃塵與屍體織成的血路,逆着日光,通往城外。
然而哥哥已被淹沒在這藍光的中心,不知生死。
我渾身一涼:“哥哥!”
“寐兒,快走!快!”我聽見父親的喊叫。
已再來不及顧得其他,所有族人趁機從這條血路逃出,一路向東北方逃去。
匆忙之間,我擡頭最後一次看了一眼那藍瞳男子,而他竟然正也在回望着我。
漫天血塵之中,他似乎向我微微一笑,藍色的眸子滟滟如水,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