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魂兮歸來(二)

輝月宮于南境乃是高于皇權的存在,輝月弟子乃是受世人仰望的仙師,而今卻因為這小郡主成了尋人的鷹犬。

偏她失蹤的時候又是深夜清夢之時,老王爺鞋都沒穿尋到輝月宮求助,結果祭司大人連施了幾次術都無法确定小郡主的位置,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祭司大人當機立斷派出大半的弟子以帝都為中心,方圓五百裏的展開搜索。

你說說術法都解決不了的事,派他們這些弟子出去幹嘛,跑腿的事,那些官兵不也能幹嗎?

一夜都沒睡成的兩人徹底恨上了這位失蹤的小郡主。

和幸災樂禍的同門不同,一身雪衣的少年身姿挺拔,月朗風清,透着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靜,如水如冰,靜默解下身上的外袍,彎腰給少女蓋上,又從懷中取出一根碧綠的竹笛,輕輕吹奏。

身死魂離,生前種種,如煙雲逝,何須多言,平白擾了亡者安寧。

曲子靜谧缱绻,令人如癡如醉,不記憂愁,吹開雲霧,終得歸途。

“真好聽……”

面對同門的癡醉,另一人則是面色大駭。

“這是…引魂曲!月無暇!快停下!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吹奏禁曲!”

南境誰不知道,自一百年前那位堕魔被殺後,她所有的一切都成為了禁忌,包括這能據說是能超度亡靈的引魂曲!

別說是吹奏了,就是聽都是重罪!他雖是在很小的時候聽過,但記憶深刻,少年吹奏的曲子絕對是引魂曲,沒錯!

面對同門的疾言厲色,少年淡漠平靜。

他不知道什麽禁曲,只知此曲名曰安魂,乃送靈之用。百餘年前的南境曾今和滄瀾發生過一場大戰,在那場大戰中南境兩萬将士在守将的帶領下靠着血肉之軀硬生生抗住了滄瀾的十萬大軍,守住了邊境,付出的代價卻是全體陣亡。

因為毒瘴,他們的屍骨只得就地掩埋,生前告別親友,浴血護國,死後魂離故土,亡靈日日哀泣。死者不寧,生者不安,何其凄慘。

時年的祭司大人恻隐,下九幽,伐黃泉幽竹為笛,創引魂曲,引渡亡靈。

據說夜幕降臨,白衣祭司便吹奏引魂曲在前方引路,身後是長龍般的骷髅軍隊,染血軍旗高舉,不損威嚴,将士們肉身化骨,行軍嚴明,晝伏夜出,生人無犯,所過之處彼岸花開,血色凄豔,鋪路指引,通往歸途。

路途中百姓們也不知道害怕,得了軍隊要過境的消息,夜晚時常在路邊守候,準備好水酒祭奠,目送軍隊離去。行程中若遇故土親人,屍骸自動出列相認,骨肉相認,屍骨散落,落葉歸根。

後來這首引魂曲就廣泛在世間流傳,不分國界,就算沒有了黃泉幽竹,百姓們依舊相信,引魂曲可以起到聯通陰陽,超度亡靈的作用,而它的曲調真的能讓人感到寧靜。

都說歷史任人書寫,功過由人評說,可有的東西卻是大浪淘沙,自在人心。

只是眼前本應得到超度的少女卻猛然睜開了眼睛,漆黑的眼瞳在慘白的月光下顯得頗為詭異。

當着本人的面議論是非就罷了,還不知收斂,得寸進尺。

她便是想裝暈都不行。

“起屍?”

“笨蛋!都說了是禁曲!讓你不要吹你偏要吹!起屍了吧。哼,生前是廢物,死了一樣也是廢物。再屍變,又能屍變到哪兒去,看我一把符火給她燒個幹淨!”

“闵德師兄不可,這可是郡主,你要是把她燒了,我們回去怎麽向祭司大人和風王爺交代?要是被風王爺知道我們燒了他的郡主,不得活活點了我們!”

“笨!這裏只有我們三個人,大家不說誰知道我們找到過她。再說了身死魂離,不過一具被怨氣驅使的軀殼,哪是什麽郡主。”

“輝月宮以蒼生為念,我等身為弟子應當秉持宮規,扶正祛邪,此時若不燒了她,要等她殘害生靈不成!”

“何況她害我們睡不好覺,活該被燒。多說無益,施術!”

月無暇冷聲阻止道:“真火符陽剛霸道,于魂魄有損,鎮煞符更宜……”

鎮煞符,不只可以鎮壓暴起的兇屍,還可以消減兇屍本身的怨念。只是消減不是消除,是因為但凡能成為兇屍,暴起傷人者,胸中大多苦楚,不乏有怨念深重的。旁人的血海深仇,恩怨癡纏,輕飄飄一張符紙下去如何能立即煙消雲散。

若是遇着要和仇家不死不休,邪祟狂暴,危害世人的,也是遲早的事。比起真火符那種霸道的符箓,管你邪祟兇猛,有冤無冤只要注入的靈力夠強一把真火燒下去,直叫你形神俱滅,省時省力。

鎮煞符這種只鎮不殺,治标不治本的符箓,自然就成為了雞肋,久而久之就成了糟粕被摒棄了。偶有用鎮煞符的修士也會被人恥笑。

殊不知天道好輪回,厲鬼兇屍雖除,然自身心魔深厚,罪孽積累滔天,便是自蹈死路,天道不容。

“鎮煞符是什麽雞肋東西,只鎮不收,還不如不鎮,還是真火符一勞永逸的好,挫骨揚灰,連超度都免了。”

“輝月宮規第一條,輝月弟子除魔應慈心悲憫,以感化超度為主,切莫嗜殺……”

“我也是在超度啊,術法超度!至于你說的嗜殺,你別忘了,輝月宮的宗旨是守護人,至于邪祟,那些自甘堕落的東西,當殺則殺的好!”

“行了,月無暇,你就少和闵德師兄争辯兩句吧。輝月宮規,長幼有序,闵德師兄是我們的師兄,做師弟的應當尊敬。你要管師兄的事,等你什麽時候做了首席弟子再說吧。”

“哼!”

叫闵德的弟子冷笑着從袖子裏取出符紙,潇灑捏起法訣引火,卻無論如何施咒,都引不燃火符。此時明明是晴空萬裏,額頭卻凝起一滴冷汗。

他敢保證自己的法咒沒有一絲錯漏,可這符紙就是不燃。難道這符紙受潮了?

闵德狐疑地把符紙拿到眼前湊攏研究,卻見一大團紅紅火火的真火蹭的一下從面門沖起。

他學了咒術這麽久,還是第一見術法還帶延遲的。這火這麽大,早知道就少念幾遍咒語了。

“救我!救我!”

一人被真火燒的慘叫連連,東竄西竄。另一人手足無措的幫着救火,結果卻因為風向,同門沒救成,反而自己引火燒身。

月夕眼眸閃過一絲冷意。

她并不覺得給這兩個人一點教訓有何不妥。殺心如此之大,那麽自然也該嘗嘗技不如人被人反殺的滋味。

不然他們永遠學不會慈悲二字。不問緣由,一味嗜殺,不懂得慈悲的人,即便是穿着輝月宮的服飾,也只是仗勢欺人的敗類,當不得仙師二字。

“快念收火訣!”

“收火訣是什麽?上課的時候有教過嗎?師兄你會不會?”

“你問我,我問鬼啊!”

“救命!”

“救命!”

兩弟子欲哭無淚,他們是真心不會啊,誰吃飽了撐的,放火還管收火。再不救他們,他們很快就要被燒成灰了。

“真火有情,萬物有靈。苦海回頭,赦爾之命!回!”

白衣袂飄飛,月無暇雙手飛快地捏起法訣,聲音清朗。

是的,現今的輝月宮的确沒有教過收火訣,甚至于之前的很多術法都失傳了,不過因為博覽典籍,他還會些皮毛。

真火聽到法訣的召喚從兩人身上撤出,卷成一條兇猛的火蛇直沖入月無暇的淩空畫出的符隸之中,而後湮滅無蹤,只留下地上兩個被灼的奄奄一息的同門。

尤其是之前引火那個闵德,一張俊俏的臉現在滿是水泡,哪裏有半分風姿卓越的模樣。

至此兩人算是對真火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心理陰影。

救了同門,月無暇又看向月夕這邊。

月夕同樣也在注視着月無暇。

一個會吹引魂曲,會念收火訣的少年,她想漠視都難。

何況,他的身上竟有神官的影子,眉目清冷,整個人就像迎寒綻放的紅梅,雖然霜雪欺身,亦不折腰。

神官,在她嬰兒時就護她周全,為她取名,形影不離地守護她成長,為她打理輝月宮,到最後為救她而死。

他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她,是她最愧疚最依賴之人,也是永不可再見之人。

而今她竟在一個陌生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

她姓月,他也姓月。

她在皇室的名字叫非染,而他卻叫無暇。

這樣的一個人不早不晚地出現在她眼前,當真只是巧合嗎?

世上有巧合的存在,可她從來不信巧合。

就好像她從來不相信,顧涼是那天巧合地躺在她必經之路的草叢裏。

四目相接,月夕從月無暇寒潭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樣。

十二三歲的年紀,臉龐似蘋果般圓潤,容色鐘林毓秀,甜美可人,烏黑的眼珠,就似夜空中的繁星,明亮清澈,兩個梨花般的淺淡酒窩,天真俏皮,發間鮮紅的絲綢系着松松垮垮的蝴蝶結,脖子上挂着一個精致的金項圈,一看就是價值連城。

月夕死時只有二十歲,如果算上這死去的一百年時光,她也有一百二十歲的高齡,如今冷不丁重生成了一個可愛的孩子,一時間的确有些難以接受。

月無暇以前是見過小郡主的,她或嬌憨,或俏皮,可從未流露過如此深邃的目光,就像……波瀾不驚的湖水……

他敏銳地捕捉到小郡主眼中一閃而過的不自然,自身的眼神也明亮了幾分,卻是一瞬就恢複正常。

然而這些卻被月夕看在眼裏。

她正考慮自己眼前的處境,以及接下來要采取的手段。

然而……

“呱呱……”

什麽東西在叫?月夕微微側了側視線。是蛙鳴嗎?

可這亂葬崗上哪來的青蛙。

“呱呱……”

不,這聲音好像是從她腹中發出的。

難道這具身體是中了什麽蠱蟲?可到底是何等厲害的蠱蟲才能瞞過她的眼睛。

一種既陌生又似曾相識的不适感從月夕腹中生起。

“呱呱……”

月無暇輕聲道:“小郡主,你餓了吧。”

“餓?”

成為輝月祭司之後,因為事務繁雜,她就選擇了辟谷修行,有靈力護體。她不飲不食也不會感到饑餓,久而久之連饑餓是什麽感覺都不知道了。

可這具身體是個凡人,自然會餓。可餓會引起腹鳴嗎?

然而比起饑餓,風輕甜糯嬌氣的嗓音更令她難以适應。

從以前的聲音冰冷到而今的溫言軟語,差別堪比地覆天翻。

“小郡主,我叫月無暇,是輝月宮的弟子。是你的父王風王爺派我們來尋你回家的。我們現在回王府好不好?”

月無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

“不好。”

在風輕的記憶裏,風王爺教導過她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會被拐賣的。雖然月無暇很有可能沒有說謊。

但月夕必須保持風輕的姿态。

“可這亂葬崗陰氣甚重,不宜久留。小郡主看這樣好不好,我帶你先去用膳。別看現在天黑,但很快就要天亮了。帝京的鬧市,賣什麽吃的都有。”

月無暇說着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人販子了。

可是皇室的情報明确說了,這位小郡主心地單純,尤喜吃食。

“我餓了,先用膳。”

餓不餓的并不重要,月夕主要是為了不被發現端倪。他都這樣說了,她若再不應就真的有蹊跷了。眼下事,韬光養晦最好。

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禦劍離去,遠處的顧涼不由地嘆息了口氣。

這算是重生到小孩身上,連智力也變低了嗎?

給口吃的就跟人走,我的祭司大人啊,你還真不怕被人拐賣到山村去給老光棍當媳婦兒了。

不過有一說一,不才山野村夫顧某人今年單身一百一十八年矣,現急需解決終身大事,養老等死。祭司大人,我看你很行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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