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焚山,入口竟是一棵樹。
許幻竹站定後,發現自己站在一塊龜裂的大地上,裂開的土地裏滲出的是橙紅色的岩漿,火氣燎着她的裙擺,一瞬間就被燒開一道口子。
“你來焚山做什麽?”那聲音轉了個方向,從頭頂傳來。
許幻竹扯了扯裙角,後退半步,“我師傅受傷了,我來替他尋冰芝。”
“哦?焚山這麽危險,你師傅還讓你來尋藥,可見也不怎麽在意你嘛。”那人來了興趣,拉長着聲調,十足的陰陽怪氣。
許幻竹反駁:“是我自己要來的,他不知情。”
裂縫中還時不時地冒出一些面孔猙獰,奇形怪狀的黑石怪,一張嘴就是一道火舌岩漿,許幻竹舉着劍躲閃不及,還要與頭頂上那個奇怪的聲音對話,不一會兒手臂上就挂了幾道彩。
“他不知情?”,那聲音化作一道氣流繞着許幻竹游走了一圈,忽又變作一道冷笑,“你怎知他不知情?我最是見不得你這般被人三言兩語就哄騙去的蠢笨女子。你為你師傅赴湯蹈火,你可知需要冰芝的根本不是他,他就是利用你陰時出生的特質來替他取藥。”
“這樣啊,那前輩知道這麽多,一定知道冰芝在哪裏吧?”
許幻竹聽了這話好像有些失落,腳下的一個石怪噴出一道火舌燎在裙裾上,她也沒躲,裙子又被燒了一塊大口子。
整個人顯得慘兮兮的。
大概是看她有些可憐,那人大發慈悲道:“往前五百米的岩壁上。”
“多謝前輩!”許幻竹一劍蓄足了力,劍光大射,往四周掃了一圈,解決掉死纏着的一圈石怪後馬不停蹄地往前面的岩壁趕去。
“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還反過來套我的話,真是沒良心。”
許幻竹腳下不停,停在岩壁下。
岩壁上除了有石怪和岩漿,還有布滿火紅色瘴氣的荊棘叢,一靠近,就灼得人心口燎火。
荊棘叢纏繞着的洞口,長着一顆通體晶亮的冰藍色靈芝,正是許幻竹要的東西。
樹裏那人大概是在這山中太久,沒什麽樂子,今日逮住了許幻竹就開始喋喋不休地與她說話。
“你可真傻,你知道你師傅當初為什麽要救你嗎?
就是為了今日,讓你去替他找冰芝,給他的弟子治傷。
你呀,就是個取藥的工具人。”
許幻竹沒有功夫再搭理她,從袖中拿了兩道匕首,插在岩壁上,已經一步步準備往上爬。
“是不是不信我?那我就說點讓你相信的東西。
我知道,你是漁陽村人。三年前,村子有魔潮來襲,你爹娘帶着弟弟跑了。
你一個人被丢下,是淩清虛救的你。他将你帶去了淩虛宗,後來通過仙門大比,你正式拜入他門下,成了他的徒弟。”
許幻竹一聲不吭地已經爬上去了一半的路,只是岩壁上的荊棘瘴氣刺得她已經有些睜不開眼,她一面往上爬,一面還要抽劍去削岩壁上的石怪,此刻一步步往上爬得,已然十分艱難。
“倒還有幾分毅力。
你還是不信?”
許幻竹仍沒理她,自顧自往上攀爬。
那人頓了頓,拔高了聲調:“你,許幻竹,自從來了淩虛宗以後,日夜修煉,冬夏不辍。你以為你刻苦修煉,就不會被丢下了?殊不知從一開始,你就沒被選擇過。”
她嘆一口氣,好像在可憐許幻竹,但這聲音落到許幻竹耳朵裏,只有諷刺。
許幻竹被荊棘刺劃了一道大口子,血水順着傷口汩汩往外冒。
見許幻竹停下了,她哄騙着繼續道:“何必為這樣的人花費心思,不如把你的身體給我,你帶我出去,我替你殺光這些人。”
許幻竹擦了擦血水,又用力往上甩了一道,爬上去一段距離。
“要我帶你出去,這就是你的目的?
師傅說,有些魔物妖怪,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千方百計地蠱惑人心,是千萬不能相信的。”
“真是油鹽不進,你往下看看。”
随着話音落下,底下的鉛黑色地面上聚起光影,慢慢呈現出許幻竹的臉來。
畫面裏的許幻竹,負着一身傷,終于取到了冰芝,離開了焚山。她回淩虛宗時,長階空樓,無人相迎。
她攥着冰芝,來到了清虛屋門外,房門打開,君雲淮上前拿走她手裏的東西,送到清虛面前。而清虛從始至終一眼也沒看她,将冰芝煉化後送到了冰棺中躺着的一個姑娘嘴裏。
姑娘吃完冰芝慢慢醒了,她睜開眼,攥緊了清虛的手,喊他‘師尊’,姑娘又看向許幻竹,指着許幻竹問道:“那是誰?”
君雲淮說:“妹妹,那是師尊找來替你取藥的人。”
姑娘看向淩清虛。
畫面中的淩清虛未發一言,已是默認。
畫面很真實,甚至看不出什麽問題。若是一般人,此刻心神只怕早被動搖。
但許幻竹從小就是一根筋,她認準的事,她決定相信的人,從不會因為別人的三言兩語而動搖。
就如她的名字一樣,筆直、倔強、從不服輸。
許幻竹手裏的一把匕首脫了力落下,岩壁底下的畫面瞬間被擊碎。
“許幻竹,別掙紮了,這就是你的命數。你再努力也沒法改變自己的炮灰宿命。”
“不過沒關系,你可以把你的身體給我,帶我出去。
我會給你力量,讓你成為這世上最強的人。”
吵死了。
許幻竹幹脆也丢了另一把匕首,腳尖抵在滾燙的岩壁上,一躍而起,清霜劍入壁,劍光一凜,冰藍色的冰芝從洞口飛出。
“謝謝,您既然看得真麽清楚,不如自己想辦法出來。”
許幻竹揮袖接住了冰芝,縱身下躍,一柄劍插入岩底中心,山內瞬間狂風大作,滾熱的風打在身上,許幻竹麻木的身軀終于有了一絲知覺。
一日一夜,再次睜眼,已出焚山。許幻竹低頭看了看,滿身的血色傷口,狼狽不堪。
不知怎麽,讓她想起昨日靠在樹下的少年,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不過好在總算拿到了冰芝,也再沒力氣禦劍,她撐着劍尖,一步一步地,從焚山走回了淩虛宗。
如墨的夜色裏,黑底紅字的石塊邊,站着個青衣男子,一聲失望的嘆息從他喉間溢出,漸漸隐在了夜色中。
夜裏寅時,淩虛宗沒掌燈,長階上還帶着未幹的雨水,許幻竹白色的長靴邁過時,地上染上一抹淺紅色。
“你看,高臺長階,空無一人,與畫面裏的情景一模一樣。”
焚山裏的那個怪人,不知怎麽附了一縷殘魂到許幻竹身上,一路上還未放棄游說她回去将她帶出來。
“你師傅昨日就出關了。你聽我的去他房間找他。”
淩清虛出關的日子,本該在今夜,她算好了時間去的焚山。
許幻竹沒聽那人的,往抿霞洞的腳步未停,直到君雲淮将她喊住,“師尊在房裏,師妹跟我來。”
“我早就說了,你還不信我。君雲淮馬上要找你拿冰芝了,你不要給他。”
“師妹可是取到冰芝了,你給我吧,我拿去給師尊。”
君雲淮伸手要拿許幻竹包在袖子裏的冰芝,許幻竹倏地将手負在了身後,緩緩開口:“不必了,我自己給他。”
說着繼續往清虛房中走去。
快到門口時,君雲淮停了半步,落在許幻竹身後,随即趁她不備,反手搶了冰芝,一掌推開房門,閃身進了屋。
許幻竹被關在外面。她突然心口一涼,倒不是因為被搶了東西,而是剛剛君雲淮關門的那一瞬,房內的的确确有一副冰棺,清虛就守在冰棺前,和那畫面裏一樣,從始至終未擡頭看她一眼。
許是意識到許幻竹此刻心情不好,剛剛還叫嚣個不停的殘魂識相地閉了嘴。
“師尊,許幻竹真的拿到了,你快煉化它救醒沉碧。”
君雲淮的聲音簡直稱得上是興奮,關着門都聽得一清二楚。
淩清虛沒說話,但許幻竹知道,他接過了冰芝,且一句也沒過問她。
原來在焚山中,那人不是在騙她。
也是,她傷成這樣,他們沒人問過一句,只關心藥取到了沒有。
但她心中還存着一絲僥幸。
許幻竹推開門,此時淩清虛正在運氣煉化那朵冰芝,并一點點地往冰棺中的姑娘嘴裏送去。
一路跋山涉水送來的冰芝還一如剛采摘下來一般,充沛、挺立,發着淡淡的水藍色的光暈。那顏色很好看,好看到有些刺眼。
許幻竹是個死腦筋的人。
往往手上做了十分,嘴上卻只說一分。
別人對她好一分,她便要還十分。
可若有人欺她,騙她,利用她,那也不會再有分毫轉圜的餘地。
這一點,淩清虛是知道的。
許幻竹成為淩虛宗的弟子後,有一日,她那抛棄了她的爹娘找來,哭着認錯,要将她尋回。
那日宗中許多弟子都在,許幻竹臉色冷的不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姑娘。
劍風一掃就将人趕了出去。
也是因為這件事,許多人背地裏斥責她冷血無情,自私自利。
淩清虛那時曾與君雲淮說,她的心腸太硬了。
不過既然心腸都這麽硬了,怎麽還是會被傷到?
許幻竹覺得真是好笑,她費了半條命取來的東西,他們倒是用得心安理得。
最後一絲妄想也被擊碎。
她提劍蓄起力,一道青光襲向清虛手中的冰芝。
“師尊當心冰芝!”君雲淮大叫道。
淩清虛左手托着冰芝,往後移了半寸,右手凝起一道掌風,與許幻竹的劍光對上。
這掌不算重,放在平日裏,許幻竹接個三掌也是沒有問題的。
但今日不一樣,焚山那樣兇險的地方,她一個剛結丹不久的修士,在裏頭呆了一天一夜,已然去了半條命,強撐着走到這裏,已經是強弩之末。
清虛這一掌打下來,許幻竹手中的清霜劍應聲而落,一口鮮血噴薄而出,灑在劍身上,細細密密,滿屋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