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走後,許幻竹關了門坐下,從妝臺抽屜裏摸出一串碧色的吊墜。
吊墜放在手心,瑩瑩潤潤,有種歷經了年歲的溫潤質感。
她輕輕摩挲着玉墜,眼神忽地蒙上一層陰翳,心想着去淩虛宗也行,正好有東西要還給他。
“咚咚咚”,門外傳來輕緩又節律的敲門聲。
許幻竹緩緩嘆出一口氣,随手将手中的墜子拍在桌面上,一邊往門口走,嘴裏一邊不甚耐煩地念着:“又怎麽了?”
門扇拉開,高她半個頭的影子兜頭照了下來。
背着光影的方向上,時霁一整張臉隐在陰影中,這陰影還帶上些霧氣,顯得他過盛的五官都柔和下來。
許幻竹一擡頭,便撞進他一雙氤着水汽的眸子裏。
晶晶亮,像月光落進深泉,水面泛起微光。
空氣裏漂浮着淡淡的酒香,眼前人搖了搖手中的酒瓶,望着她輕輕開口:“師尊,要一起喝酒嗎?”
許幻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答應他。
按理說,從溫家、青雲秘境裏走了一遭,她現今看時霁,只覺得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坑貨。
但大概是他從楊家拿來的酒太香醇,又或許是他今夜這樣,染上幾分酒氣的模樣與以往不同尋常,帶着些可憐勁兒。
無端地讓她想起,想起她在時霁那個遲遲醒不過來的夢境之中所窺見的一切。
只因這一時的恻隐,她同時霁坐在了院子裏的竹床上,喝起酒來。
時霁望向她,許幻竹心裏分明對他還有意見,卻也應了他出來喝酒。
還真是,斤斤計較,又嘴硬心軟。
許幻竹舉杯呷了一口。
這酒既香又醇,絲絲縷縷的桃花香氣漫散在唇齒間,久久不散。
她滿足嘆道:“早就聽說楊家好藏美酒,今日沾你的光了。”
她很快喝下去一杯,又斟了一杯,就要往唇邊送。
“這酒後勁頗大,師尊莫要喝急了。”
時霁拉住許幻竹的手腕,出聲提醒。
許幻竹忍不住蹙眉。
她以為現如今的自己心境已然十分平和,能叫她生氣的大概只有三件事。
一是打擾她睡覺,二是毀壞她的花兒,三是阻她喝酒。
她本仰靠在竹床後的桃樹樹幹上,此時借着時霁抓着她腕子的力道坐起來。
一只手輕輕敲着酒盞,發出清靈的脆響,“時霁,你向來不喜歡人多熱鬧的場合,今日同他們去接風宴,是想借楊家的好酒來讨好我?”
絲絲縷縷的桃花酒香從許幻竹的唇齒間溢出。
時霁望向許幻竹,只見她身後的月季開得如火如荼,她置身花叢之中,一張嘴上下開合,唇瓣柔軟妍麗,就如同她身後開得正盛的月季。
他一時忘了松手,然後看着許幻竹一點一點欺近。
她另一只手忽地點到他肩頭,随着那對唇瓣開合的頻率,那一根纖長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在他肩上輕輕戳着。
她說:“你讨好我也沒用,你幹的那些事兒,我都知道。我警告你,日後給我安安分分地呆着,若是惹出什麽禍事,我可保不了你。”
時霁盯着她,耳尖上泛起些異樣的紅色。
許幻竹搖了搖被他緊握着的那只手腕,語氣不悅:“松手。”
他好像聽不懂人話,非但沒有松,反而還暗暗加了幾分力氣。
這動作簡直像是在挑釁,許幻竹可不慣着他,一只手抓着後頭竹床的邊緣,兀自往後使着力。
就這麽你拉我扯的,酒盞裏的酒水灑了大半。
許幻竹心疼地看了一眼,就是這一下的恍神,時霁微微一使勁兒,她整個人便被拉着跌到時霁懷裏,而時霁那一邊顯然也沒坐穩,兩人雙雙向後撲倒,滾落在花叢裏。
許幻竹養的月季,一株株開得極好。
開得越是好的月季,莖稈上的刺兒也就越是堅硬、密集。
畢竟,好看的東西都是危險的。
滾下去的那一瞬,許幻竹心想着,完了,要被這刺紮成仙人掌了。
沒有預料中的花刺上身的刺痛感,許幻竹被時霁安安穩穩地抱在懷裏。
“怎麽辦,師尊你這花大概沒救了。”
他此時倒還有功夫玩笑,壓着笑意的聲音順着胸腔發出來,傳到許幻竹耳邊。
夜色中的兩人氣息溫熱,酒香與花香交錯,唇瓣和耳尖,好似下一瞬便會碰上似的。
許幻竹想起在秘境中,那個偶然擦上耳畔的吻,耳尖不受控制地發着燙,陡然從心底裏生出一股十分怪異的感覺。
她連忙從時霁懷裏抽身準備起來,動作間,聽見他從喉間發出的幾道輕弱的抽氣聲。
于是又擡頭去看時霁,借着院子裏微弱的月光,她瞧見他頸後挂着的幾道血痕,大喇着交錯到前邊,上頭還零零落落地插着幾根棕綠色的花刺。
許幻竹顫顫地開口:“你沒事吧?”
“可能……有事。”
許幻竹連忙起身,将他扶起。
腳下的花叢倒了一大片,花葉交錯着落到土裏,還有些粘在他們身上。
這一片月季她養了許久,如今被糟蹋成這個樣子,許幻竹很是心疼。
她蹲在花叢邊,一只手顫抖着将伏倒在地的花枝攏起,卻無濟于事。
都怪這逆徒!
許幻竹回身一把拉過他,指着地下的花叢,“時霁!你看看你幹的好事!”
許幻竹動作粗魯,那人被她拉着轉過身來,輕輕嘶了一聲。
“師尊,好痛。”
她看向他裸露在外的肌膚上紮着的花刺,強迫着自己挪開視線,接着錯身往後走去。
“跟進來。”她咬牙切齒道。
時霁很快應下,臉上那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被收起。
他踩着許幻竹的影子同她進了屋子。
許幻竹的屋子不大,室內陳設與他那間差不對,裏頭的東西也簡單。
一張梨花木雕花的方桌,桌子上放着吃飽喝足了正閉着眼休息的翠翠。靠牆處是一張拔步床,上頭罩着煙青色的帳幔,隐隐約約可見床上的枕頭被撇在角落裏,四仰八叉地橫着。
床邊臨窗處放着一張小小的妝臺,臺面上是一面菱花青銅鏡。
鏡子裏的許幻竹指尖翻轉,正施着燃火術點燈。
時霁就在這妝臺邊安安靜靜坐下。
許幻竹一手舉着燈燭,一手拿着把銅鑷子走了過來。
“伸手。”
許幻竹将燈燭放在妝臺上,拉了一把凳子坐在他旁邊。
時霁乖乖将手伸出來,只見他那一雙手背上,插着五六根花刺。
許幻竹拿着鑷子,一根一根地替他取出來。
燭火光搖曳舞動。
燭光下的許幻竹,表情認真仔細,兩指夾着鑷子,又緩緩松開,像是怕弄疼他,動作輕緩細膩。
她處理完了手上的刺,拉着凳子往前進了一步,擡頭去挑他脖子上的刺。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那燭臺上的燭火芯子燒得滋啦滋啦的聲響。
時霁被迫仰着頭,許幻竹微涼的手指扣在他後頸上,他不自在地往後縮了縮。
“別動!”許幻竹可不是什麽有耐心的人,每每要夾住那花刺了,時霁就縮着往後退,又叫她捏了個空。
時霁聞言不再往後退,那一邊的燭火燒得他左耳有些熱得慌,他眼神流轉,看看那燭臺,又看看翠翠,最後垂眸看着許幻竹頭頂。
許幻竹烏黑的發髻上插了一支碧色的絨花步搖,花樣是常見那種四瓣小野花,緊緊實實的五六朵壓在一處,顯得熱鬧旺盛。
她往他脖頸間靠近一分,那步搖追着幾縷流蘇跟着左右輕顫。
他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翠翠。”
許幻竹也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嗯。”
燭臺上的火光好似抽搐了一下。
許幻竹的動作陡然頓住,室內突然間靜谧無聲,落針可聞。
時霁撥開許幻竹頭上的一片花葉,戲谑道:“我喊翠翠,師尊應什麽?”
“難不成,師尊的小名也叫翠翠?”
翠翠翠翠,翠你個頭!
許幻竹将鑷子重重地拍在桌面上,拉開抽屜,從裏頭翻出一瓶膏藥來,用力地擱在時霁眼前,語氣十分不悅:“刺都取出來了,你自己把藥上了。”
許幻竹站起身,突然被拉住。
那人擡着頭望着她,脖子上的傷口還往外滲着細密的血珠。
“可我看不見。”他神色坦然,理直氣壯。
許幻竹一腳踢開凳子,俯身将妝臺上的鏡子拖了出來,擺到他眼前。
她指着那鏡子介紹道,“這兒有鏡子。”
話音剛落,什麽東西從鏡子後面的角落裏掉出來,落到時霁腳邊,發出一道清淩淩的脆響。
時霁彎腰拾起那東西,掏出來在燭光下張開手,只見手心躺着一枚玉墜。
長絲縧上只綴着一片玉塊,雕刻成竹葉的形狀,他輕輕撫上那枚玉竹葉,上面肌理縱橫,薄薄的葉脈凸起從指尖傳來。
“師尊的墜子掉了。”
帶着涼意的袖角掃過時霁攤開在火光下的手,許幻竹從他手心裏拿過玉墜,走到梨木桌上拎起鳥籠,回頭叮囑了一句:“你自己收拾收拾,我去外頭看看花。”
接着腳下不停,開了門往外走去。
許幻竹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屋門半開着,湧進來絲絲縷縷的夜風,夾着滿院的花香,輕輕送進屋子裏。
妝臺上的燭火一下被吹得伏倒,一下又翻起。
于是照得時霁的臉,明明暗暗,光影交錯,看不出表情。
他還維持着張開手掌給許幻竹遞墜子的動作,一只手攤開,擺在燭臺下,掌心紋路交錯,倒是像那葉脈。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将手收回,眼中一股莫名的情緒流轉,唇角難以自抑地勾起。
他轉頭看向在花叢裏忙碌的人影,月光照着,那人蹲在那處,月白色的裙角迤在紅花綠葉中。
風一吹,那片衣角就被掀起,風停後又落下,反反複複。
他就這麽盯着良久,最後緩緩地擡起手,隔着空氣一點點地描摹着那片身影,唇角微微勾起,溢出一縷笑意,随風自語:“許幻竹,這便是,‘雨過天晴,春暖花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