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六年六月十二日
姊妹倆鬧了很多天的別扭,特特不理人,寧寧也甩臉,家裏氣氛糟透了。
不能怪特特,她實在沒有力氣理人,她得到流感,高燒三天、骨頭痛三天,頭痛三天。但她不能罷工,只能戴着三層口罩,穿防塵衣、戴防塵帽和手套,把自己搞成像高科技工作人員。
她悶得快死掉,還是硬着頭皮,讓蛋糕甜點一批批出貨。
很累、很想直接昏過去,但她不斷告訴自己,再忍忍,感冒很快就會過去,可是到目前為止,病毒好像沒有放過她的跡象。
而對于寧寧念書這件事,她是真心想放棄了。
不愛念就不念吧,如果媽有本事,就把她叫進花店幫忙,不行的話……再想想其他辦法就是,雖然她真心認為大學文憑是智商的基本保證,但是牛不吃草,她還能給牛插管?
阿疆又派小弟來幫她送蛋糕,他在電話裏重複了十次,“你自己去看醫生,不然等我忙完,我會押着你去住院。”
阿疆越來越啰唆,有頭腦老化的現象,要不怎麽會一句話說上十幾遍都不累?
發冷又發熱,腦袋越來越迷糊,等蛋糕送出門,不去花店幫忙,現在的她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可以睡覺。
狠狠清下兩杯溫開水,這是她對付感冒的最佳手段,以前很奏效的,但是這一□好像不管用,真是年紀大,免疫力也下降了。
抱着電腦回到床邊,軟趴趴地窩在床上,特特發現信箱裏面有信,她點開信。
From:蔣默安
Sent:2017/6/12
To:楊寧
致楊寧小姐:
很不幸地,我必須告訴你這個消息,楊董事長在二0一七年六月八日肝癌末期過世了,享年六十一歲,将于六月二十日火化。
我衷心希望你能看見這封信,希望你能與我聯絡,因為直到閉上眼睛那一刻,楊董事長仿然心心念念着自己不曾見過面的女兒。
如果你不願意與我用信件聯絡,可以直接聯系我,我的聯絡方式是……
幾行字像威力強大的原子彈,瞬間轟上她的腦袋,讓她原本就不清醒的腦漿變得更加混濁。
特特還是一樣,從頭到尾讀三遍,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一個句子、一個句子慢慢組合,她必須确定,眼睛看到的,和腦袋裏聯結的意思一樣。
一定是惡作劇!
過去幾天,她不斷對自己洗腦,不斷逼着自己相信,“它”是惡作劇信件。
但即便如此,特特還是無法把它抛到腦後,她老是想着、猜測着、質疑着……
有沒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它不是惡作劇,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蔣默安寫這封信的目的是試探,試探……她有沒有像自己說的那樣幸福快樂?
她想他,非常、非常想……
重複默念着那一行聯絡方式,她有打給他的沖動。
如果是惡作劇,不會留下聯絡方式的,對嗎?如果真是陰錯陽差、時空變易,一年後的信件寄到現在,那麽未來爸爸、媽媽将會死亡,她将要失蹤?
她不知道該相信什麽,只是啊……因為這封信,那些過往的、塵封的片段再度躍入腦海——
不需要插旗子、做記號,不需要特特的高調,所有人都知道,蔣默安正在戀愛中。
因為不跟女生靠近的蔣默安和楊特并肩了、牽手了、喂食了。
而且特特耍高調了,她高調地在他的FB上面寫下——與特特穩定交往中。高調地秀兩人的甜蜜合照,高調地送“愛心甜點”,高調地在別的女生面前對他說“我愛你。”
蔣默安知道星期二下午第一堂、星期四早上第三堂,特特會出現。
原本習慣坐在前面正中間的他會自動挪轉,坐到靠近後門的他方,會自動用目光“清空”旁邊的同學,等着特特在上課中潛入。
特特很辛苦,念書、打工,假日還要到花店幫忙,她的行程像高階主管,每天排得密密麻麻,于是課與課中間的空堂,成了她栽培愛情的重點時間。
幾次下來,同學都曉得,只要蔣默安坐到教室後面,他身邊的位置就得空下來。
這天教授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特特縮着身子偷偷溜進來,悄悄地在他身邊坐定。她把手上的珍珠奶茶往他嘴邊塞去,他吸一口、她吸一口。
特特從包包中拿出筆,在筆記本上寫上——又接吻了。遞到蔣默安面前。
但他寫下——這不算。
她偏過頭,皺皺鼻子,突然毫無預警地,他俯下身,飛快在她唇間印下一吻。
特特錯愕,大庭廣衆之下耶,他、他、他……
只見蔣默安賊賊地笑着,硬硬的臉龐線條變得柔軟,直直的眉形彎成弧線。他得意地拿起原子筆,在她的筆記本上寫——這才算。
她高舉雙手,點點頭百分百同意。
“同學有問題嗎?”教授問。
特特連忙揮手搖頭,一張白白的兔子變得緋紅,蔣默安看她一眼,真可愛。
“她想問教授,什麽時候才下課啦!”有人調侃,班上同學哄堂大笑。
蔣默安偏過頭,冷冷的目光掃去,開玩笑的同學像被冷劍橫過,笑聲嘎然終止,連忙改口,“是我想問的啦。”
這樣一說,笑聲再度響起,只不過取笑對像換了人。
蔣默安幫她出頭呢,特特洋洋得意,滿臉驕傲。
她從袋子裏拿出課本打開,頭卻慢慢地、慢慢往他肩膀靠去,他的肩膀很寬、很硬,很有安全感,是等級最高的防風港。
看她像偷到腥的小貓咪,笑得一臉欠扁表情,他的眉毛彎得更美麗,再喝一口珍珠奶荼,再一次“接吻”。
人在安全的環境裏,就會安心、放松,所以兩頁書還沒看完,特特睡着了,直直的身子變彎,越來越彎,差點就要撞到桌面。
蔣默安無奈地把身子往後挪,把她的頭安置在自己的腿上。
這個姿勢肯定很舒服,所以她自動自發換面,自動自發蜷起雙腳,也自動自發環住他的腰,睡得一塌糊塗。
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龐,嫩嫩的、軟軟的,和她做的蛋糕一樣觸感美好,他沒有嘗,但知道肯定很甜,和她做的蛋糕一樣。
她的蛋糕每天都在進步,她說:“如果你喜歡,我願意為你變成甜點大師。”
這句話大大地滿足了他的男性驕傲,自己的“喜歡”,成為女人的終極努力目标,任何男人都會感到無比成就。
“蔣默安?你上來解。”
教授的聲音拉回蔣默安的注意力,他看一眼黑板上的題目,很簡單,但是他搖搖頭。
“不會?”教授皺眉,如果連蔣默安都不會,是不是代表進度太快?
“你上來解,我看看問題在哪裏?”
“問題在……”蔣默安微微一笑,指指在大腿上睡得很安穩的女孩。
一時間,整個教室的同學都笑了。
“談戀愛啊?”教授把尾音拉得長長的,蔣默安耳呆微紅。“好吧,戀愛學分也該修修,不然就這樣畢業很可惜。”
班長站起來,對全班同學宣布。“各位女同學,蔣默安已經名草有主,如果大家願意退而求其次,本班還有不少優秀選項哦。”
班長的話惹出一堆笑聲,特特被吵醒了,仰頭,用軟軟憨憨的聲音問:“下課了嗎?”她的問題,再度成為同學的笑點。
這天,很無聊的經濟學,染上粉紅的甜蜜色彩。
走廊裏,蔣默安和特特走在中間,特特旁邊是男班長,蔣默安身邊是女副班長,他們是蔣默安經常合作組隊參加專案比賽的隊友。
這幾年,他們拿下不少冠軍獎杯。
四個人走在一起,班長除了夠高之外,其他的通通比不上蔣默安。而副班長身上随便一點,都超越特特很多點。
若“條件”是構築愛情的主要因素,那麽迎面走來的四個人,肯定左邊兩個是一對、右邊兩個是一對。
為了避免錯誤認定,蔣默安摟着特特的肩膀,特特勾住蔣默安的腰,兩個高調的男女,談着高調愛情。
班長看一眼副班長的黯然,故意帶上兩分揶揄口吻,對特特說:“我還以為默安比較喜歡男生,唉……害我白用力了。”
特特回嘴,“你的偵測雷達得重新安裝,連對方是不是同性戀都分不清楚,怎麽能找到正确的男人?”她安慰地拍拍班長的肩膀,深表同情。
班長撥開她的手,嫌棄說:“默安,你的眼光會不會太差,找個沒胸沒臀、發育不良的……女人?就算想要環游世界,也不必愛上飛機場啊!”
“我是找女朋友,不是找奶媽,也許你有這方面的需要,但我……”蔣默安沖着特特微笑。“我已經離哺乳期很久了。”
這個回答太優,特特踮起腳尖,給他一個獎勵的啵兒。
副班長揉揉發酸的鼻子,從大學入學那天開始,她就不斷對蔣默安示好,還以為有志者事竟成,沒想到會被一個不及格女人插隊。
帶着幾分玩笑口吻,副班長問他,“有這麽強烈嗎?一旦愛上就無法控制?幹麽搞出一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樣子。”
特特用手肘戳戳蔣默安肚子,故意問得嚣張,“我是非君不嫁的,你呢?”
他聳聳肩,看看左右。“除了你,還有誰可以娶?”
蔣默安偏袒特特偏得很過分,明知道自己被人暗戀着,明知道這話傷人,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說了。
班長不滿他重色輕友。“第一次嘛,都純情得讓人無法理解,以後多談幾次戀愛,就會曉得,餐桌上除了豬排,還有牛排、法國大餐可以選。”
特特不滿了,問蔣默安說:“我是牛排還是豬排啊!”
蔣默安也不滿了,他看了班長一眼,停下腳步,捧起特特的臉,露氣回答,“你是我的女人!”
這下子,特特的驕傲止都止不住,她取得足夠的資本額,揚聲對班長、副班長說:“學長、學姊,我知道一見鐘情不正确,盲目的愛情太強烈,擔我無法阻止這一切發生,請祝福我們吧,我們會讓幸福不斷增生!”
說完,她拉着蔣默安快步跑開,離開觊觎他的大地雷。
那個時候的她,超級嚣張。
她相信,男人的寵愛是女人自信的本錢,楊特特因為蔣默安而器張。
但現在,她的本錢沒有了,高調的她轉為低調,嚣張的她變得沉潛,她強撐起來的驕傲不能亂碰,因為輕輕一點它就會化掉,裏頭的懦弱與自卑就會現形。
蓋起電腦,真的不能再想了,她的頭痛得快炸掉。
拉過棉被,将自己裹緊,想來有些可憐,沒有他給的源源不絕的安全感,她只能依靠棉被來提供,再嘆,睡吧……睡醒了,她又能用惡作劇來解釋那封信,又能心平氣和地把它甩在腦後,又能打起橢神追逐她的夢……她的,因為蔣默安,産生的……夢……
特特昏昏沉沉的睡着,忽然感覺有人從身後抱住自己。
細細的手臂環住她的腰,她知道那是寧寧,她當成女兒養大、卻叛逆得讓人咬牙的妹妹。
特特沒動,假愛沉睡。
寧寧在她背上蹭了蹭,低聲說:“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知道寧寧不是故意傷害她的,知道她只是一時沖動,可是她必須板起臉孔教會她一時沖動會怎樣地殘害自己的人生,就像……她那時的,一時沖動。
“姊,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我也很辛苦。”
特特苦笑,這世間誰不辛苦?在姊姊、媽媽的護翼之下她都覺得辛苦,哪天失去保護傘了,她不敢想像,寧寧将面臨多大的痛苦。
發現特特的吐氣聲,寧寧迅速松開手,迅速跳下床,迅速走到離床最遠的桌子邊,好像特特是瘟疫似地。
被識破了、不愛了。
特特掀開薄被坐起來,看着寧寧,啞聲說道:“讓我難過的,不是你故意或不故意,而是你對自己的未來不在意。寧寧,你說得對,人生是你自己的,難道你真的不在意它越走越扭曲?”
“不讀書就會扭曲嗎?我不同意這句話,比爾蓋茲也沒把大學念完。”
好嗆!她是怎麽把寧寧教成這樣的?“比爾蓋茲有本事、有能力,請告訴我,你有什麽能力?”
寧寧幾次張口,無法回應,噘起嘴,她轉移話題。“藥拿回來了,你快吃藥,不要把感冒傳染給我和媽媽。”
話丢下,她一跺腳跑出去。
特特看看桌上的藥包、開水,搖頭,她不曉得還要為寧寧操心到什麽時候?
鈴聲響起,特特爬到床邊,伸手撈起桌上的手機,是阿疆。
“喂。”
“剛睡醒?有沒有看醫生。”
“如果沒有接你的電話,我現在正在吃藥。”
“很好,你先吃藥,我半個小時後到。”
“嗯,幫我帶一點吃的,我餓了。”
“知道餓,情況肯定有好一點,這個醫生不錯。”電話那頭,有人和阿疆說話,他拜一聲便挂掉電話。
醫生?特特一笑,拿起藥包,樓下西藥房的老板知道自己被誇獎了,會不會抓抓毛發稀疏的後腦,笑得臉上的肉一震一震的。
吞下藥,特特爬回床上,繼續睡覺。
明天一定要好起來,她想去拜訪兩家新客戶……
該死,燒成這樣!
阿疆看一眼桌上的藥包,她不曉得流感也會死人的嗎?恨恨地把藥包用力往垃圾桶裏一丢,他打電話,讓司機把車開到樓下接他。
打開衣櫃,找出一件長外套,把特特包好,打橫抱起來。
阿疆把她翻來翻去,她都沒凊醒,可見燒得多厲害。
經過客廳時,他朝寧寧的房門踢兩下,寧寧打開門,難得地,她正在用功。
“阿疆哥哥要帶姊姊去哪裏?”寧寧問得小心翼翼,連音調都不敢拉太高,好像他是IS組織分子,要是惹他發火,立刻會賞她兩顆炸彈。
“特特燒得厲害,我帶她去醫院。”
“早上有四十度,我剛剛量過,只剩下三十九度一。”她有在注意的,她良心不安,她……她有認真念書。
見寧寧滿臉的見兔表情,他有這麽恐怖嗎?
阿疆悶聲說:“我沒怪你,你留在家裏,等蔓姨回來,告訴她一聲,讓她不要太擔心,我會在醫院照顧特特。”
“好。”
“有沒有錢吃飯?”
“家裏還有泡面。”她噘嘴,說得委屈。
這幾天和姊姊冷戰,沒人管她有沒有吃飯,她又拉不下面子,所以就……看見泡面,她想吐!
阿疆大翻白眼,用力吐氣。“兩姊妹都不會照顧自己的嗎?一個生病了,再來一個,你們以為蔓姨有三頭六臂?”
“對不起。”
越說頭越低,她偷眼瞧阿疆,他天生有股氣勢讓人不敢直視,而且從小時候起,她不乖,姊姊就老恐吓說——“你再不聽話,我就讓阿疆拿刀子來砍阿丹。”
怎麽可以,阿丹是她兄弟。
阿疆側過身,說:“我左邊的口袋裏有錢包,拿出來。”
她不敢不聽話,乖乖拿出錢包,是BV編織包,帥呆了!
“打開,拿五千塊出來。”
寧寧又乖乖照做。
“去好好吃一頓飯,帶你姊回來的時候,我要看見發票。”說完還嫌不夠似地又補上一句,“要是沒好好吃飯,我就拿刀子去砍阿丹。”
阿丹……好可憐啊……
她連忙點頭,乖巧溫柔回答,“好,我馬上去吃。”
叛逆惡女在他面前迅速變身乖乖公主,阿疆認為自己可以發展副業——開少年感化院。“好好讀書,不要讓你姊煩惱。”他趁機多訓幾句。
“好。”
“等出社會,你就會曉得,能力有多重要,你姊希望你用最簡單輕松的方式培養自己的能力,她舍不得你吃苦。”
“我知道。”她一路配合到底。
“不管怎樣都先考完指考,至于要不要念,到時候再讨論。”
“好。”寧寧合作懂事的模樣和平時判若兩人。
愛的教育?屁啦,鐵的紀律才有用,現在小屁孩大量增生,肯定是“愛的教育”的後遺症,阿疆深信,虎爸虎媽才是王道!
門鈴響起,特助到了,阿疆再叮囑一句。“有事打我手機,沒事不要亂出門。”
“好。”寧寧乖得令人不敢置信。
阿疆抱特特走出家門時,特特張開眼睛,虛弱地盯着阿疆說:“我真想知道,你是怎麽辦到的?”
見她醒來,阿疆松口氣,回答道:“你學不來的黑道大哥的氣勢。”
公寓很老,沒有電梯,早該都更的,可是多數住戶不同意,幸好阿疆體力夠好,抱着特特下樓,臉不紅、氣不喘,還能跟她哈拉。
“我不想去醫院。”特特軟聲道。
“這種時候,你以為還能作主?”他輕哼一聲。
“我有比較好了。”
“你以為我的标準這麽低,只要求‘比較好’?”說完,他又哼一聲,撂狠話,“如果醫生沒在二十四小時內解決你的病,我就讓他變成小弟!”
“醫療暴力哦?你想上新聞。”
“也好啊,難得紅一次。閉上眼睛,不要說話。”阿疆口氣無比露道,氣得特特撇嘴不理人。
曾經,“他”對她也很霸道,不同的是,“他”越霸道、她的心越甜,沒有不耐煩,只有糖發酵的微醺微醉……
二0一七年六月十二日
花了整整一個晚上時間,蔣默安終于打開董事長的電腦。
這次他錯了,章育襄是正确的,裏面有太多讓人震驚的消息。
嚴格來說,那是一整年的日記,記錄着董事長卧病這段日子的心情。
他走到冰箱前,拿出兩瓶冰涼的礦泉水,再走到沙發邊,用腳推推熟睡的章育襄,這段日子,他累壞了。
章育襄揉揉眼睛,轉頭間:“解開了?”
“嗯。”
“裏面有什麽重要訊息?”
“是董事長的日記,我沒猜錯的話,裏面會有我們想要知道的消息。”
章育襄一個躍身跳起來,接過礦泉水,仰頭喝一大口,說:“我們一起看吧!”
2016/6/6
我寄生日禮物給特特,卻也從醫生那裏拿到我的禮物——相當意外的禮物。
醫生說我得到肝癌,他耐心地跟我讨論切除腫瘤與換肝兩者之間的存活率。
我的事業版圖正要擴大,我想活得更久,我第一個想法是換肝。
我以為莉?會全力支持我,但她失聲痛哭,她說小嘉和瑷瑷年紀還小,不應該遭這樣的罪。
她哭着求我選擇另一種治療方式。
我靜靜看着她,一個口口聲聲說愛我,即使沒有婚姻保護,也對我不離不棄的女人,竟在我遭逢重大危難時,不願保我一線生機?
她的态度讓我懷疑。
是人性的劣根性,一旦出現想法,就無法停止想像力擴張,突地,那些瑣碎的、再平常不過的畫面,跳上我腦間。
2016/6/8
我沒有臉去要求一個被我抛棄多年的女兒為我捐肝,對特特而言,我是個面目可憎的父親。
而想起蔓君,我看見自己的怯懦。
當年無力對抗母親的憤怒,我選擇當個孝順兒子同時,便選擇當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和丈夫。
在母親過世後,我可以把蔓君和特特接回來的,但莉?的淚水讓我卻步,而我自己也不敢面對蔓君,太多的罪惡感,無數的忏悔,數不清的抱歉……
在別人面前光明磊落、自信自負的我,其實是個連自己的錯誤都不敢正視的懦夫,我痛恨那樣的自己,無法面對那樣的自己。
可是我快要死了,即便害怕、怯懦,我都必須面對,因為再不做,我将會永遠失去機會,我欠蔓君也欠特特一聲抱歉,這輩子我欠她們太多,若有來世,我願傾盡一生補償。
面對這場疾病,我不确定自己有幾成勝率,若我注定要失去性命,那麽在離開之前,我必須要為她們母女留下些什麽。
2016/6/9
今天,我把育襄叫到床前。
一個讓我連想都膽怯的故事,我在育襄面前和盤托出。
在故事裏,我是個可惡的負心漢,故事說完,我盯着育襄看半天,我想知道,是不是已經在他心目中失去英雄形象?
默安和育襄一直把我當成英雄,在他們的心目中,我是個值得崇拜的人物。
他們是我一手栽培起來的,在我手下,他們迅速地成長茁壯,他們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更勤奮努力,也更傑出優秀,看着他們,我有身為父親的騎傲。
比起小嘉的冷漠,我無法不把期待的目光放在他們身上。
我很高興,故事聽完後,育襄的反應是,“董事長放心,我會把李女士找來。”
找來?我根本不敢奢望。
但育襄是對的,我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道歉。
育襄能夠找到蔓君嗎?她們願意來嗎?會不會恨我、怨我,但願永世不見?
2016/6/27
我無法形容自己的激動。
蔓君來了!
她走到我床邊,沒有怨恨、只有哀憐,她撫摸我的臉,說:“怎麽可以生病呢?我一直以為你過得很快樂、很幸福,很好的你,應該很好地維持健康才對。”
歲月沒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她幾乎沒變,她還是溫和得像一汪春水,理智、婉約,良善體貼。
她坐在我床邊,問:“你想知道什麽嗎?”
我最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特特好不好?
她有問必答,詳盡地告訴我這些年我沒有參與的事。
我沒想到,居然還有一個女兒,蔓蔓、特特、寧寧……那是當年,我們初戀的滋味……
蔓君問:“想不想告訴我,這些年,你過得怎樣?”
在她面前,我很難說謊,我一五一十說了,我沒有結婚,但是和莉?生下一兒一女,我告訴她小嘉和瑷瑷的脾氣,告訴她這些年,我在事業上有多努力。
我不曉得自己這麽多話,一開口就是滔滔不絕。
她耐心地聽我說,直到我閉嘴。
她問了我一句,“甘心嗎?”
“甘心什麽?”
“這麽好的事業、這麽好的人生,就這樣結束?”
我以為她要嘲笑我,但她卻是問:“不能換肝嗎?聽說存活率更高。”
蔓君居然要回臺灣和女兒談捐肝……
那一刻,我發現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我何德何能讓這樣一個女子愛我、守護我?
排山倒海的悔意朝我襲來,我祈求上天讓我回到那個原點,讓我重新回到她身邊。
2016/6/28
只有一天,我從天堂墜入地獄。
蔓君死了?死于車禍?是老天在跟我開玩笑嗎?
生病的人是我,為什麽讓蔓君死在我前頭?我做錯什麽?
最後一面……那竟是我和蔓君的最後一面……
我還沒有跟她忏悔,我還沒有對她補償,她怎麽可以就這樣死去?
我哭了,蒙着頭放聲大哭,突然間覺得全世界都棄我而去……
2016/7/7
我明白的,特特恨我,如果不是那樣的深惡痛絕,她不會到上海帶走蔓君的骨灰,卻不願意見我一面,她不會為了怕被我找到,就搞失蹤,她一定很恨我!
育襄不願意告訴我實情,但我能猜得到。
我不怪特特,我怪自己,是我親自把愛我、依賴我的女兒,遠遠推離。
頓時,我失去……存活下來的意義。
2016/7/13
昨天晚上我想起特特,五歲時的特特。
我問她,“生日禮物想要什麽?”
她先是定住,一動不動,然後跑進廁所裏把自己關起來。
每次她在廁所待太久,蔓君敲門問她做什麽?她總是回答得很認真。“我在思考。”五歲孩子會“思考”?
那個時候我剛下班,蔓君告訴我這件事,我笑得直不起腰。
我抱起特特,說:“以後要‘思考’,就到爸爸的懷裏來?”
她很認真地想了老半天,認真回答,“不行。”她一直是個非常認真、較真的孩子。
“為什麽不行?”
“因為我愛爸爸。”
這個回答沒有邏輯,但蔓君聽懂了,她說:“特特那麽愛你,讓你抱着,滿腦子想的都是你,怎麽‘思考’?”
很有道理,她們母女總是心意相通。
特特在關進廁所半個小時之後,給了我答案,她說:“我要一屋子的氣球。”
那個時候我們很窮,蔓君舍不得花錢買一堆花俏的氫氣球把家裏擺滿。
我跑去大賣場,買了一包氣球和打氣筒,花兩個小時,灌幾百個氣球塞進特特的房間。我永遠忘不了,隔天清晨特特醒來,她尖叫着、大笑着,不停地撥弄身邊的氣球,她說:“我是公主了!”
特特,你是我永遠的公主,我本該是守護你一世的騎士,但是……對不起,我背棄你了信任。
恨我,是你的權力……
日記一篇接一篇,看得蔣默安和章育襄面面相觑,答案出爐,這就是江莉?母子最大的秘密。
“董事長沒讓你調查江莉?的事?”
“沒有,也許是不想讓我沾手。”
沒猜錯的話,這份調查不是劉秘書就是江律師做的。
“也或許是由你來做太明顯。”
董事長對他們的看重,江莉?雖然在兩人面前表現得從容,可私底下卻抱怨過幾次,她怨董事長寧可栽培別人,卻不栽培自己的兒子。
董事長罵她婦人之仁,他是在為楊嘉培養左右手。
但君弱臣強,他們始終是江莉?心中的刺,這件事他們心知肚明,卻是誰也沒挑明說。
兩人看看彼此,半晌,章育襄嘆道:“我曾經想過,董事長一走,我就離開。”
點頭,蔣默安也想過,只是有些不甘心,他已經把公司的未來藍圖畫出來,他也做好計劃把?團帶上國際舞臺。
“遺囑會由江律師宣布,在那之前,我會秘密飛回臺灣,繼續尋找楊寧。”
蔣默安明白,江律師和自己一樣将要成為炮灰,董事長企圖讓章育襄抽身,安全地将楊寧找出來。
“至于公司這邊……”章育襄說。
“我知道。”蔣默安将面對許多的流言蜚語和阻力,看不慣他的、嫉妒他的,媒體結合網路、輿論壓力,都是他必須扛的,他會面臨一段相當辛苦的日子。“我不會輸。”
“我們都不能輸,我們一定要完成董事長的遺願。”
蔣默安點頭,将随身碟插進電腦。“我複制好資料後,你找機會把電腦換回去。”
“你要把電腦還給江莉??”
“對,她以為我們不知道真相,我們便多了些籌碼,能替我們争取更多時間。”
臺灣雖小,卻也有兩千多萬人口,尋人并沒有想像中那麽簡單。
有道理,章育襄點點頭,從口袋裏面拿出兩支手機,将其中一支交給蔣默安。
“這兩支手機沒登記在我們名下,裏面只有對方的號碼,以後我們就用這個聯絡。”
蔣默安點點頭,提醒自己,定期讓專人到他的辦公室和家裏找找有沒有針孔攝影機和監聽器。
複制了兩份随身碟,兩人各收下一份,蔣默安拿出車鑰匙。“我送你回去?”
章育襄搖頭,“我還要去見見江律師。”
回到家中,蔣默安再度打開信箱,依舊沒有回信。
在這種情況下還不死心,肯定是腦袋有問題,但是他……播入随身碟,又點下新增文件。
楊小姐,我是蔣默安。
董事長的骨灰已經決定在六月二十一日早上送回臺灣,安置在臺北市福安塔,如果你沒有辦法到上海,那麽,去那裏見董事長最後一面吧!
後面的檔案,是這一年來,董事長卧病在床時寫的日記,我把它寄給你,希望你能理解董事長的心情。
按下附加檔案,他把信傳出,明知道機率微乎其微,他還把塔位號碼附上。
如果楊寧能夠自己出現,章育襄會省點力吧!
關掉電腦,走到更衣室裏,裏面有上百套西裝。
他走到深藍色的西裝前,從口袋裏找出一個平安符,把随身碟收進平安符裏,再收回衣服內袋,手滑過衣服面料,這套西裝是特特挑的,平安符是她為他求的。
她挑衣服的眼光不怎樣,但是……很努力。
她的眼光不怎樣,但是很努力。
看着剛換好的窗簾和床單,特特滿意地坐在地板上。
套房很小,只有六坪大,卻還有廚房、浴室,和一個大大的書桌和床,沒有空間擺第二張椅子,所以她習慣把地板擦得幹幹淨淨,随時可以趴坐。
蔣默安頂着一身雨水進屋,冬天的臺北很會掉眼淚。
走進房間,看見米白色的床單和鵝黃色的窗簾,他很想搖頭,但她一臉等着被表揚的臉,讓他說不出難聽話。
脫掉外套,進浴室沖澡,她端着一杯熱騰騰的牛奶站在外面等,烤箱裏面傳來杏仁瓦片的香味。
蔣默安嚴肅的表情,瞬間變得柔軟。
其實,他的心情很糟糕,因為他回去參加家族聚會,那種聚會……充斥着一堆專業術語、一堆醫療專案,一群醫生熱烈地讨論某種新藥、某種病因、某種最新治療方式。
而今天的聚會是為了慶祝堂弟申請到美國約翰·霍普斯金大學,那裏的醫學院是全世界最受矚目的。
幾年後回臺灣,他不僅是全身鍍金,而是全身從裏到外都是二十四K金。
有優便有劣,世間頂尖醫學院學生對上前途堪憂的企管系學生,每個人看着他的表情,都帶着淡淡的哀憐或者……鄙夷。
他已經大四,伯母還憂心忡忡問他,“你有沒有考慮轉系這件事?”
整場聚會中,他很少說話,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自己不存在,只不過他被制約了,即使心中有再大的不滿,他還是乖乖出席。
他痛恨自己的乖,他急迫地想逃開這一切,但目前的他……太嫩!
他的不愉快,在看見很醜的窗簾和很漂亮的笑臉時、在聞到濃濃的甜香奶香時,消弭無蹤。
接過牛奶喝了兩口,揉揉她的頭發,捆住胸口的那條繩子倏地繃斷,他又能自在呼吸。“今天沒有打工?”
“老板跑了,還欠我十幾天的工錢沒結。”特特不高興,她本打算用那些錢替自己買一套小洋裝,和蔣默安一起出席學校辦的聖誕舞會。
他不會說“我早就跟你說過……”這類的喪氣話。
他拉着她坐到床邊,把喝兩口的牛奶遞給她,她就着他的手喝一大口,滿肚子的郁氣被熱牛奶融化。
“你還有錢付房租嗎?”
她拍拍口袋,搖搖頭。“阮囊羞澀。”
“沒錢還跑去買床單窗簾?”
“反正剩下那點小後也緩不濟急,就……破罐子破摔吧!”敢豁出去的人,最勇!
特特聳聳肩,随遇而安,房東要漲房租,連談的空間都沒有。
她想過了,最壞的狀況是搬回家,頂多每天花兩個鐘頭在交通上、頂多把打工的時間縮短,頂多……擡頭看他,以後約會的時間更少了。
心頭卡卡的有些難受,凡是戀愛中男女,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圈在一起的呀。特特笑着甩掉心中那點惆悵,問:“你心情不好哦?”
她看得出來?眉心微蹙,他回答,“沒有。”
“說嘛說嘛,是哪路花癡惹你不高興?”她抱着他的腰撒嬌。
莞爾,蔣默安把牛奶喝完,杯子放到書桌上。
“沒有。”他不喜歡談自己的家庭,那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陰影。
“不開心的事要講出來,心中才會暢快。”
她都把祖宗十八代全交代凊楚了,他卻不談自己的事,這點讓人有些不滿意,不過沒關系,她有的是耐心。
受不了她的糾纏,他往後一跌,順帶把她拉入懷中。
他捧住她的臉,朝着自己最喜歡的那個部分親下去,用力的、有些狠勁,他吻得她七葷八素,忘記質問他的不開心。
特特趴在他身上,她喘息、他也喘個不停,耳朵貼在他的胸口,她愛上裏頭的急促節奏。
“默安,你說,畢業後要到上海工作?”
“對!”工作早就找好,事實上他已連續兩個暑假在瑆璨總部實習,即使在上學的日子裏,他也經常幫公司處理一些專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