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六年六月七日
特特整?沒睡,淩晨五點,走進浴室沖掉一身汗水,開始準備今天的訂貨。
眼睛腫鼻子紅透,她哭了太久。
很奇怪,明明回憶的片段那麽甜,為什麽還是會哭?因為知道結局不完美?
但是……能怨恨誰?是自己一手創造的尾聲,不圓滿只能認。
拿出訂貨單,從工作臺下抱出一袋吉利丁,先把吉利丁泡在冷水中融化,再隔水加熱,她要做芒果乳酪慕斯蛋糕。
六月是芒果陸續收成的季節,甜甜的濃香,像化不開的初戀滋味,她的第一個芒果蛋糕是做給“他”吃的,她記得,他緊皺的眉毛、不開心的心情,因為芒果的甜香而舒展。
手機響起,特特一面攪拌吉利丁,一面接電話。“喂。”
電話那頭沒人應聲,她微微拿開電話,看一眼來電人姓名,翻白眼。“很無聊耶,說吧,有什麽事?”
“你哭了一夜。”不是疑問句,鄭品疆口氣篤定。
手一頓,深吸兩口氣,刻意說得輕松,“哭一夜?你以為我的眼淚很廉價?”
“我和寧寧談過了,她很後悔。”
接不住他的話,特特在電話這頭深吸氣。
“她還小,容易沖動,別放在心上。”
特特依舊不接話,她知道寧寧被自己寵壞了,寧寧不曉得沖動會讓一個女生陷入多麽困難的境地,但她曉得,她必須教會寧寧。
“等你的蛋糕甜品做好後,我派幾個人過去幫你送,騰出時間,中午我們一起吃頓飯!”
“不要。”她直覺反對。
“為什麽不要?”
“到時你那些兄弟,又要誤會我和你有染。”她不喜歡他們的暧昧眼光。
“我們之間早就染到不能再染,誤會你的只有我那些兄弟,誤會我的……要不要算算你那些親戚朋友,哦、對!還有那個小季,他只差沒拿我當殺父仇人了。如果我放在心上,日子還要不要過?”
特特失笑,回答道:“知道了,在哪裏碰面?”
“我去接你。”
“嗯。”挂掉電話,特特偏偏頭,再嘆一口氣。
先制作蛋糕體,把植物油、鮮奶、蛋黃、蛋白、細砂糖……等打發,再把軟化的奶油乳酪加上鮮奶、優格、檸檬汁、糖和吉利丁逐步放進攪拌器裏。
她看着轉動的攪拌器,常常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像被攪拌器不斷攪動,和出一團糊塗,她以為黑是黑、白是白,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泾渭分明的事到了她手上,卻變得模糊難解。
是她的問題嗎?是她的問題吧!
拿出十五個八寸圓型烤模,倒入蛋糕體和攪拌均勻的奶油乳酪後,放入冰箱中凝固。
背靠着冰箱,特特搖搖頭拍拍臉,對自己說:“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想。”
九點,寧寧起床,她走到廚房門口張望。
家裏有兩個廚房,一個是普通廚房、一個是特特專門用來做蛋糕的廚房,早餐不會出現在專業廚房裏,但寧寧還是走進來,故意當着特特的面打開冰箱,拿出一瓶果汁,張嘴就喝。
平時特特會念她一大早不要喝冰的,但是今天,特特無動于衷,她忙着把乳酪餡倒入蛋糕模型。
寧寧別別扭扭地看姊姊幾眼,故意走到她身邊,仰頭咕嚕咕嚕、大口大口地喝冰果汁。
特特假裝沒看見,打開已經預熱好的烤爐,把檸檬乳酪蛋糕送進去。
接下來,她要做抹茶千層蛋糕,這是最近比較受歡迎的口味,訂單一天比一天多,但是太費工,每天限量十個。
見姊姊不理她,寧寧拉不下面子,故意大聲說:“我不要去補習班上課。”
特特沒應聲,把面粉、糖粉、抹茶粉過篩兩次之後,慢慢加入牛奶。
看她這樣,寧寧更生氣了,又說一遍,“我以後都不要去補習班。”
特特放下攪拌棒,嘆口氣回答,“随你。”
“随我?”意外的答案,讓寧寧瞠目結舌。“你發燒哦?”
“沒有,我只是想清楚了,你是對的,你的人生不該由我安排選擇,我确實沒有權力指揮你過怎樣的生活,過去是我的錯,我不該謀殺你的意志力和人生,對不起,我已經認清楚,這是二十一世紀,不是白垩紀,所以……”她攤攤手,意思是——請便。
對上姊姊的視線,寧寧知道,這不止是請便,還代表姊姊不要管她了,随便她愛怎麽鬧就怎麽鬧。
氣!怒!惱!她恨恨跺腳,大喊,“這樣最好!”
轉身,寧寧跑出廚房,特特靜靜看着妹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她無奈搖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蛋糕上。
特特把住址交給小弟,用三輛賓士車送蛋糕……太高級也太過分,但她沒說什麽,那是阿疆早就習慣的排場。
阿疆沒有過來接她,他還在忙,特特沖個澡後回房間打理自己。
大學二年級,對她、對阿疆都是急傳直下的一年。
那年,她失去蔣默安,失去孩子,而阿疆失去他唯一的親人——他很讨厭、很厭煩、很看不慣的黑道父親。
可是那個讓他看不慣的父親死了,他卻開始害怕起來。
阿疆和特特約定好,兩人要一起變強,一起用自信面對殘破不堪的人生。
六年過去,阿疆放棄學校課業,砸大錢請知名教授私下教他如何操控企業、擺弄經濟,如何把黑道組織由黑漂白;而特特努力成為甜點師傅,為夢想不斷前進。
他們都知道,除了前進,人生沒有第二條路,自卑這種東西,你不去理會它,它卻會像癌細胞一樣,不斷增長擴大,唯有讓變自己得更強,才能正面與它對抗。
很顯然地,成為疆磬企業的董事長後,阿疆從自卑中脫胎換骨,自信如影随形,他旗下的酒吧、飯店不再販賣毒品,他走高端路線,專門接待政商名流,最近,有充足人脈的他,開始朝餐飲業進軍。
他成功了,特特呢……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成功,但她盡力了。
看一眼鏡中的自己,頭發已經長到腰際,是蔣默安喜歡的長度,特特在發尾抹上護發霜,對着鏡子一下一下梳理着。
正常女人在分手後,會剪斷長發、剪斷牽挂,斷卻過去緣分,她卻為一段已逝的愛情,留下長發、保養照料,潛意識裏,她害怕那段過去徹底消失,一如害怕那段記憶不再鮮明。
綁好頭發,阿疆還沒到,特特打開電胞,發現信箱裏有一封信,是昨天晚上寄來的,那個時間……她正在和寧寧吵架。
接上網路、打開信箱,卻在看見“蔣默安”三個字時,手停在半空中。
Form:蔣默安
Sent:2017/6/6
To:楊寧
特特不斷不斷不斷地重複蔣默安三個字,她必須确定自己沒有眼花、不是幻想,才能提起力氣,用力點進去。
楊寧小姐你好:
我叫做蔣默安,也許你會懷疑我為什麽會用這個帳號寄信給你。
我是令尊的下屬,也曾經是特特的朋友,這個信箱是我和特特之間聯系的方式,但她失聯了,到目前為止,下落不明。
我期待你會接手她的電腦、她的信箱,朗待你能看見這封信與我聯系。
因為我必須通知你,令尊的病況嚴重,醫師讓家屬做好最後的準備,我們都不希望他離開,但這種事并非能由我們安排,如果你看到這封信,我希望你能來一趟上海,見楊董事長最後一面。
當然,我能夠理解你的恐懼,畢竟去年六月底,你的母親在上海發生車禍身亡,七月初特特又在這裏失蹤,上海帶給你的,肯定不會是好印象,不過請相信我,如果你願意,我會竭盡全力保護你,不會讓你遭遇同樣的事情。
另外也請你放心,我不會放棄任何可以找到特特的機會。
董事長留下不少東西給你……我知道,用這種話來吸引你太勢利,但我別無他法,畢竟董事長的時間所剩不多,如果願意的話,請你盡快與我聯絡。
特特把信從頭到尾讀二遍,她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她認識的那個蔣默安嗎,為什麽他說媽媽七月分會在上海出車禍?為什麽他會說自己失蹤?又為什麽寄信的日期是在一年後?
所以……這絕對是個惡意玩笑!有人知道她的過去,故意寄來這封信嘲諷她?
删除吧,游标定在删除鍵上,但是……停頓十秒,特特嘆氣,往後仰靠在椅背上,即使只是一封惡作劇的信,她還是無法把“蔣默安”消除。
怎麽辦?那三個字,永遠都無法自她的生命中删除。
蔣默安已經習慣被特特糾纏,所以看到她時,兩道濃濃的眉毛不再下意識蹙起,不會視若無睹地從她身旁走開,因此特特認為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她的第一步,以五句話做為目标,只要每次見面,能和他搭上五句話,她就歸類為成功。
截至目前為止,一天一騷擾,成功十二次、失敗四次,成功率在七成以上,所以下一個目标……
特特快步走到蔣默安面前,笑得亂七八糟,好像他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今天25度,天氣晴朗、微風徐徐,不冷也不熱,是很好的約會時間,你接下來兩堂沒有課,所以……想和美女約會嗎?”
“想,但先決條件是,你必須先符合美女的标準。”
通常,蔣默安會給锲而不舍的人一個機會,但是……愛情,NO!不在這個标準之內。
“我有說美女是我嗎?你誤會大了,走啊!我帶你去見識美女。”
不由分說地,她拉起他的手向前走,她在心底對數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她不确定在第幾秒的時候,他會回過神把她的手甩掉,所以她給自己沒定的新目标是——只要肢體接觸超過五秒鐘,這次的偷襲就算成功。
……四秒鐘、五秒鐘,他竟然沒有用掉她的手……
他的手心幹幹的,他的手掌很大,好像握起拳頭,就能夠握住全世界。
這樣的形容當然誇張,但不管他有沒有握住全世界,他已經牢牢實實的握住了她的世界。
她因此而快樂、飛揚,因此而自信滿滿。
阿疆是對的,找到一個喜歡的男人,追求他,無數的成功,會驅逐她心底的自卑,她提醒自己,晚上一定要打電話向阿疆好好炫耀。
蔣默安沒有甩開她的手,是因為注意力全在她的馬尾上,小小的、短短的、毛茸茸的,像兔子尾巴。
等他回過神時,她拍拍自己的摩托車後座。“上車!”
蔣默安歪着頭,懷疑地看着她的“坐騎”,這輩子,他還沒坐過這麽小的車。
“放心,我十八歲就拿到駕照了”
特特驕傲的模樣,好像她拿到的不是駕照,而是精算師執照。
她像男孩子似地,拿過他的背包背在自己身前,再把一頂安全帽戴到他頭上,她為他調整好帶子,然後坐上椅墊,拍拍後座,說:“請上車。”
應該扭頭就走的,他是個理智大于情感的家夥,但是蔣默安上車了,這個動作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
而她大剌剌地拉過他的手,圈在自己腰際,叮咛。“抱緊哦,別摔下去。”
然後,他的手就擱在那裏,長長的手臂圍着小小的腰際,他的體溫染上她的後背,耶!成功二。
她把他帶去麥當勞,那裏來了一個新店員,長得很美麗,一張照片紅透網路世界,她和他一起看着美女的臉,“約會”一個小時。
那個小時內,她滔滔不絕,從頭到尾沒有冷場。
蔣默安很懷疑,她怎麽會有這麽多的話可以說。
不過很多年後,蔣默安回銀,他應該是因為那句話,才決定接受她的追求。
特特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和我爸爸不一樣,可是很難,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液基因。”
這話,讓他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他笑了。
蔣默安的笑迷了特特的心,她花癡似地愣愣看着他的臉,她不知道一個這麽冷的男人笑起來可以這樣帥氣,可以讓人的心髒怦怦跳個不停。
他問:“為什麽喜歡我?”
她皺眉頭想半天,“喜歡你是正常的,不喜歡才是有毛病的吧?你不知道你有多受女生歡迎。”
“你是喜歡跟流行的人?”
“也不算,我只是跟大部分的人有相同的審美觀。”
“你确定?”他看一眼她的素顏和牛仔褲T恤,如果不是皮膚太白,如果不是五官長得差強人意,這種打扮不會引起任何男人的興趣。所以……相同的審美觀?這句話暫且保留。
她笑開懷,知道他意指什麽。“審美觀相同,但經濟條件不同,我也樂意當公主的,相信我。”
他笑笑,咬一口味道不怎樣的漢堡。
“如果你對女朋友的要求是公主,我保證,會朝正确目标邁進。那麽……我們算朋友了嗎?”
“我以為你想當的是女朋友。”他淡淡回一句。
倒抽口氣,特特臉上帶着看見冠軍獎杯的驚喜,問:“我……可以?”
蔣默安帶着兩分惡意挑釁,問:“你知道男女朋友之間,除了約會之外,還要做不少事?”
她樂乎乎地直覺回答,“還有什麽?我會盡量……”
“性!”一個字,他看見她瞬間僵住的表情,心情大好!
回憶到這裏,特特停了下來,那時候,她是怎麽回應他的?
對了,她站起身,看着他仰起的頭,他嘴巴裏面還有漢堡肉,她鼓起勇氣、很用力地親上他的嘴唇。
蔣默安也傻了,但恢複的速度比她更快。
他慢條斯理地吞下漢堡、喝一口綠茶,揩揩嘴巴後,說:“在別人嘴裏有食物時進行親吻動作,是不道德的。”
然後,慢條斷理地起身,慢條斯理地走到她身邊,再慢條斯理地勾起她的下巴,印上她的唇。
這個吻并沒有持續太久,但已經讓她的心跳破百,再久一點,她肯定會心髒病發作。
蔣默安松開她,揚揚眉毛,得意說:“這才是正确示範。”
再然後,他慢條斯理地起身走出麥當勞大門,留下她和一堆未吃完的食物獨處。
她傻笑着,原來硬硬的人,會有軟軟的嘴眉。
她傻傻地吃掉他沒吃完的漢堡,啃光他咬兩口的雞腿,喝掉他的綠茶,她和他……直接接吻後,又進行一場間接接吻。
如果勾引他,只是為了驅逐自卑,那麽愛上他,一定是因為他帶着甜味的嘴眉。
“在想什麽?笑得傻乎乎的。”
鄭品疆的聲音從耳際傳來,特特回神,看見一身西裝筆挺的他。
“你今天很閑?”特特一面蓋上電腦一面問。
“對,閑得正在考慮,要不要去拯救世界。”拉起坐在地板上的她,一起并肩坐在床鋪上。
其實他一點都不閑,他推掉一個約會、一場會議,為了一個哭了整晚的女人。
特特失笑,問:“你怎麽進來的。”
“寧寧在家,她開的門。”
特特無奈搖頭,不管她,她反而不到外面混了?人類絕對是種奇怪動物。
“要去哪裏吃飯?”
“有差嗎?反正你又不會換衣服。”更正确的說法是,換了也差不多,她的衣櫃裏,除了T恤、牛仔褲,找不到其他。
曾經……有一度,她為了某個男人,試着改變。
順着他的目光,她看一眼自己十年不變的打扮,最終她仍沒有朝公主方向進行。
“要不,你送我一套名牌衣服、鞋子,我跟你去五星級餐廳吃飯。”
“哼、哈、嗤!你以為我的錢是搶來的?”
“不是嗎?大哥!”
“我不當大哥已經很久。何況投資在你身上,不如投資在敏敏身上。”
“哦哦,所以……這次是真的,不僅僅是緋聞八卦?”
她看一眼死黨,老實說,阿疆長得很稱頭,氣質不凡,一看就是富二代,從高中時期,他走到哪邊都是女人的注目焦點。
她常說:“奇怪奇怪、真奇怪,你明明是混黑道的,怎麽會有貴公子的氣質。”
他瞪她,“你以為氣質培養很容易,走開一點,不要把我的氣質給吸光。”
他們在一起,沒有一次不鬥嘴。
寧寧翻了個白眼,真受不了他。“伯母……真的回來了嗎?”
“真的怎樣?假的又怎樣?”他痞痞地問,不過是個想淘金的小明星。
“如果是真的,伯母就樂歪了,很快就有孫子可以抱。”
阿疆失聯很久的母親上個月突然出現,剛開始他多少有些高興,不過最近……有時候當孤兒也是種不錯的選擇。
“哼哼!你以為每個女人都像蔓姨那樣?”
“啊不然呢?”
“去查查我媽的新戀情,比我精彩得多。”
特特吐氣。“我反而希望我媽像伯母那樣,你不覺得,把所有寄望放在一個不回頭的男人身上,很傻?”
突地,他用力戳上她的頭,害她差點兒摔下床。
特特怒瞪他,“你幹麽,殺人滅口啊?”
他是真的用力、真的生氣。“既然把所有希望放在一個不回頭的男人身上很傻,那你在等什麽?”
驀地,特特垂首,真是的……為什麽要問呢?
“我沒有在等誰,我只是心死掉了,無法對其他男人開門。”
擡眸,他在特特眼底看見深沉的、不曾淡化的哀恸。
二0一七年六月十日上海,陸家嘴。
蔣默安和章育襄臉色抑郁,心頭壓着重石,幾分鐘前接到劉秘書的電話,他說:“你們來見董事長最後一面吧!”
哀恸的口氣痛了他們的心情。這次……不會再出現奇跡了,對吧?兩人面對面,沉默安靜卻也心知肚明。
章育襄不耐地對司機嚷了聲,“開快一點。”
這是強人所難,塞車、路全堵死了,這已經是最快速度。
“找到楊寧了嗎?”蔣默安問。
“沒有,臺灣那邊還在找。”
所以,來不及了?
他始終抱存着希望,希望失蹤是特特刻意制造的假象,希望她早就回到臺灣帶着妹妹躲到安全地方,希望那封寫給楊寧的信……特特能夠看到,看到自己在找她,看到蔣默安在乎她。
“她們沒有鄰居嗎?”
章育襄嘆氣問:“你想知道什麽?”
“全部、所有。”
看着塞在一起的車潮,章育襄緩緩開口。“鄰居阿丹說,楊寧承受不了母親死去、姊姊失蹤的消息,燒炭自殺。
“而接下花店的季先生說,李蔓君死後,楊特失蹤,楊寧到處找姊姊,聽說姊姊到了澳洲,就把房子賣掉,去澳洲找姊姊了。
“還有一個和楊特合作的咖啡廳老板說,他們把未結的款項交給妹妹,有個姓孫的說楊寧暗示過,南部的海岸線很漂亮,他懷疑楊寧受不了打擊,跳海身亡……
“我認為症結點在楊特身上,你說,楊特為什麽要搞失蹤?她的目的是什麽?讓董事長難過?懲罰董事長?”
蔣默安觑他一眼,篤定回答,“失蹤不是楊特搞出來的,她一定是身不由己。”就算沒有嫌疑人名單,他還是認定這兩起事件不單純。
“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楊特似的。”章育襄輕嗤一聲。
“對,我了解特特,她絕對不會抛下妹妹,因為寧寧是她一手帶大、是她最在乎的人。”
“你又知道了?你是福爾摩斯嗎?”
“我不是,但特特是我的前女友。”
章育襄猛地轉頭。“前女友?”
“你覺得,我需要多久的時間,就會變成你的前女友?”特特問。
同時間,特特從烤爐裏端出蛋糕,瞬間,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濃的甜香,深吸氣,所有的壓力和郁悶全數解放——他剛剛從家裏回來。
特特成了他注冊标記的女朋友,因為那個吻。
雖然無從比較,但一個能幹擾他念書、幹擾睡眠,并深入夢境的吻,應該算得上影響力重大。
那天,她吻得他錯愕不已,反應過來後,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嘴巴裏還有漢堡肉,不知道那會不會影響她對這個吻的看法?
所以明明心跳快得幾乎要昏倒,他還是鎮定地吞下食物、用綠茶漱漱口,确保口氣芳香,再擦掉嘴唇上面的油漬,換個位置,重新吻一次。
他數過,這個吻持續十二秒鐘。
十二是一個完美的數字,一個會不斷循環的數字,所以這個吻也是完美的。
這十二秒當中,他的思緒在第三到第十秒時斷線,他無法思考卻不影響感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做這種蠢事,卻知道這個吻對他而言……還不夠。
不夠,就會想方沒法延續,而他不是那種随随便便發展一夜情的男人,因此為了延續相同舉動,只好合理化這種行為。
最簡單的合理化方法,就是改變特特的角色。
所以,楊特成為蔣默安的女朋友。
女朋友的義務和責任有很多,在特特的認知中,最重要的一點是讨男朋友開心,因此她經常出現在他租的公寓裏。
第一趟,她帶來自己烤的芒果蛋糕,不比外面的蛋糕好吃或漂亮,但它帶着微溫、帶着剛出爐的濃香。
蔣默安緊皺的眉毛,郁卒的心情,因為芒果的甜香而舒展,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吃光。
然後第二趟,她帶來一個二手烤箱。
他喜歡剛出爐的蛋糕,她就為他做蛋糕,沒有奶油點綴,樸實且單薄,但蛋糕出爐那刻,他的眼睛發亮。
她把蛋糕遞給他,他用力聞兩口香氣,指着上面問:“這是什麽?”
“黑棗肉、花生仁、桂圓、松子,取其義叫做早生貴子。”很有古意的蛋糕吧!是她的大創意!
她逗得他大笑。“這麽年輕就想當媽媽?”
她聳聳肩。“我只是想把冰箱的材料用光。”
用叉子挖下一塊溫熱的蛋糕、送進他嘴巴,瞬間,香氣滿足了他的味蕾。
然後她又重複問一遍,“什麽時候我會變成你的前女友?”
嚼着蛋糕,蔣默安含糊不清的問:“這麽快就想當前女友?有更好的男人在後面排隊?”
她咯咯地笑着,笑得眼睛眯成兩條線。
他租的地方只有一衛浴、一床一櫃一桌椅,哦、對了,還有個小小的臺子,充當她的廚房。
桌椅被他占了,她只能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腳,把頭貼在他的膝蓋間,抱着他的小腿說話。
很久以後,特特才發覺,原來愛坐在地板床腳邊的習慣,是在他身邊養成的。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我有多少時間可以做心理準備。”
“準備什麽?”
“分手。”
“為什麽要準備分手?”
“因為藕斷絲連,會讓人變得面目可憎。”
他不懂,然後她說出父親和母親的故事,那不是第三人的故事,而是她的親生父母,雖然她極力假裝故事沒有對她造成影響,但他聽出來了,聽出來她滿肚子忿忿。
“你覺得你母親不放手過去,變得面目可憎?”
“她不肯放手,便無法迎接未來,我原本可以有一個新爸爸,可以擁有一份嶄新的生活,但她不允許自己幸福,便将我和妹妹一起壓縮在不幸空間裏,我覺得她很自私!”她咬牙切齒說着。
他看得出來她在說反話,他知道她有多愛她的媽媽,這話彰顯的是她對母親的不舍,不舍她被生活的重擔壓垮。她用憤怒的口吻心疼着母親。
“如果她沒有能力把幸福帶給你,那麽你呢?有沒有辦法制造幸福、享受幸福,并且把幸福帶給她?”
蔣默安反問,很簡單的問題,卻問得她無法回答。
特特從沒想過,自己有權力幸福,她只想過如何追求,她想,只要拚命拚命的跑,跑到終點目标那天,她就會得到成就了。
是成就、不是幸福,因為她對幸福的經驗太少,尋找幸福能力太低。
她遲疑地問:“我該怎麽做?”
蔣默安楊起眉,放下未吃完的蛋糕,将她拉起來,兩人并躺在床上,然後翻過身,将她壓在身下。“你必須先讓自己學會幸福。”
“比如?”她仰頭望他,一臉的求教。
認真的兔子,讓他很開心。
“比如……這樣……”
他俯下身,吻上她的唇,淡淡的吻随着接觸面擴大、增了溫。
輕吮淺吸,他汲取她的氣息,而她是只認真、并且學習力很強的兔子,于是她勾住他的脖子回吻。
如果用味道來形容兩個人的吻,他們會說,是蛋糕香,濃濃的奶香、濃濃甜香,濃濃的香甜、濃了兩個人的情感。
她喜歡他的吻,他也不遑多讓。
多年之後回想,蔣默安确定,特特确實是個斬釘截鐵,決斷力很強的女人。
她沒有藕斷絲連讓自己變得面目可憎,她一轉身,便走得徹底絕然,再不回頭。
在前女友三個字之後,章育襄選擇沉默,因為蔣默安的表情,凝重得讓人難以承受。
楊特,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教他如此沉重?
二0一六年六月十一日
靈堂布置妥當,速度之快,效率之好,讓章育襄在心頭冷笑。
是等不及了嗎?董事長說過,要在喪事之後才公布遺囑,到時那個令人錯愕的結果……
他很想看看江莉?母子的表情。
自從董事長暗中安排,不肯把半毛錢留給他們母子之後,章育襄便把三人當成敵方陣營。他和蔣默安一樣崇拜董事長,都認定董事長之所以這麽做,必有其原因。
有了認定,便有了立場,立場出現,對于江莉?,他們再也無法用過去的目光看待。
江莉?還是一臉溫柔無助、楚楚可憐的模樣,她摟着女兒啜泣,來吊唁的人不斷勸慰這對母女。
負責招呼客人的蔣默安,目光不時朝靈堂前方望去,遺照上的董事長像過去那樣和藹親切,帶着成功人士的自信笑顏,他的心微澀。
自己的能力早已能夠獨撐大局,但董事長不在,少了支持者,心中難免失落。
楊嘉靜靜地坐在長椅上,依舊滑着手機、面無表情,好像周遭的人事物都與他無關,好像父親的死亡不如手機裏的訊息重要。
他才二十歲,從小就表現出與一般孩子不同的陰沉,他聰明、學東西很快,他曾在高中暑假時進公司實習,表現相當亮眼,讓公司元老們認為他有本事接下父親的棒子。
只不過,蔣默安親眼看見,他搶奪別人的工作成果、挂上自己的名字往上報,還恐吓那人自行辭職離開。
蔣默安沒有對董事長提過這件事,卻在楊嘉開學返校後,暗中把人找回來,安插到別的單位。
他不喜歡楊嘉的手段,商人雖奸卻還是有底線,不該為追名逐利黑了心肝,這樣子,即便成了最後的贏家,醜事早晚會被挖出來。
失去誠信的領頭羊,如何帶領企業走向繁華?
天陰沉沉的,一早就下起毛毛細雨,上海八月才會進入雨季,這場雨來得有些莫名。
葉董事快步從外面走進來,撐着傘的特助停在靈堂門口,收起傘,特助擡頭看了天空幾眼。
葉董事的黑色西裝上,噴着細細碎碎的雨珠子,他是董事長最好的朋友。
一進靈堂,蔣默安同他打聲招呼,崔嘉偉遠遠看見,急忙快步上前。
“葉董,您來了,夫人在前面,您要不要……”
崔嘉偉弓着身子把人請走了,蔣默安淡淡一笑,這幾天,崔嘉偉和江莉?之間的聯絡相當密集,是在盤算什麽?不只他,李勁、張勤桓等人也在江莉?母子面前上蹿下跳,竭盡全力讨好巴結,
是認定巴上新主子後,前途一路光明?
如果他們曉得,公司百分之六十八的股權,已經在他的手中,不知道會是什麽表情?在期待江莉?的反應同時,他也期待起崔嘉偉和那群“同事們”的反應。
陸陸續續地,不少商界人士過來祭拜,董事長的人緣很好,要不是這樣,一個臺灣人想在這塊異多土地紮根,哪有那麽容易?
章育襄尋個空隙過來,低聲問:“你什麽時候回公司?”
他看一眼手表,回答:“一個小時後。”有個會議要開。
“晚上八點,我去公司找你。”
“做什麽?”
“董事長的電腦……”
“那裏面只有公事。”有關公司事務的所有檔案,董事長早在他接任代理時傳給他。
“你确定?”章育襄似笑非笑地看着哭得凄慘的母女。
“你懷疑什麽?”蔣默安順着他的視線掃過,然後又定在他身上。
“董事長生病之後,電腦一直放在身邊,劉秘書說只要精神可以,董事長都會打開電腦,但是最後那天,劉秘書發現電腦不在病房裏。”
“董事長死後,病房凊空是理所當然的,說吧,你還發現什麽?”就算電腦被江莉?帶走也不能證明什麽,畢竟她是董事長的“家人”,有這個權力。
“劉秘書說,楊瑷在探聽董事長的電腦密碼。”
“所以呢?你要去偷電腦?”想偷電腦的話,這幾天倒是很好的時機。
江莉?母子為着表現出對董事長的深情,決定在此日夜守靈,這樣一來,就算江莉?和董事長并非配偶關系的事傳出,大家也會認為她情義深重,即使沒有名分,也願意守着董事長到最後,到時,輿論定會一面倒。
這是很聰明的作法,外頭有媒體二十四小時守着呢!
“已經到手了,我确定他們并沒有時間破解密碼。”因為楊瑷前腳剛間,後腳他立刻進行偷竊活動。
“丢掉一部電腦,江莉?不會疑心?”
“我有這麽笨?偷天換日懂不懂,我擺了一臺一模一樣的,等他們找到人破解本人設下的密碼,會發現裏頭……”
“空無一物?”
“怎麽能,裏面有不少檔案資料。”雖然都是假的,但絕對可以朦混過關。“晚上……”
“別到公司,待會兒我給你發個地址,晚上八點見。”
董事長過世,蔣默安的防心更重,尤其在方特助發現自己的辦公桌底下被裝了竊聽器之後,牛鬼蛇神啊……有多少人想跳出來作怪呢?在他尚未肅清之前,公司并非絕對安全。
“知道了。”章育襄看一眼靈堂門口,朝蔣默安點點頭,然後往門口走去。“林書記你好……”
會議前十分鐘,蔣默安早已準備妥當,他打開電腦再看一遍,視線在收件匣裏來來回回找過好幾回,并沒有……
已經七天了,楊寧或者期待中的特特都沒有回信,難道這個信箱早已聯絡不上他想聯絡的人?
應該放棄的,但不曉得哪裏來的固執,他還是點下“新增”。
寫好信,關上電腦,他往後仰,讓緊繃的頸椎放松,揉揉酸痛的眉心,瞬地,特特的身影從腦海中跳出來——
“我們家寧寧前輩子一定是猴子,我超想拿繩子把她綁在椅子上,逼她把課本吞進去。”
“你真把自己當成寧寧的爸爸?”
“我是啊,那個人沒辦法給她的,我來補,家裏有我這個‘男主人’就足夠。”
說這話的時候,特特會不自覺地咬牙切齒,但與其說那是恨,不如說是對父親的過度失望。
曾經護她在掌心的男人,轉個身就不見了,她不想認定是自己不夠好才會被抛棄,就只能怨怪對方。
她常說自己性格扭曲,她說:“愛上我這種女生、很可憐。”然後用力抱緊他,用力說:“我會竭盡全力補償你的可憐。”
她做到了,她在他身邊的每一天,他都飛揚快樂,他第一次承認戀愛對于人類有重大意因為太幸福,所以想緊緊把她捧在手心裏,想控制她、擺布她、安排她,他計劃了未來的二十年,他的二十年當中,扣除掉最辛苦的前三年,之後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有她。
可是那三年,她沒有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