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 (1)

二○一七年六月六日

瑆璨集團總部,三十七樓會議室。

冷氣從通風口吹出來,涼絲絲的,這樣舒适的溫度很适合睡覺,但會議室裏的人各個精神抖擻,所有目光皆落在主席臺的男人身上。

他叫做蔣默安,三十歲,已經代理董事長職務整整一年,他正指着牆面熒幕上的數字侃侃而談。

“網路購買,已經成為世界無法阻擋的趨勢,早晚百貨公司将會提供網站購買、寄貨到府的服務,瑆璨現在不做,以後只能跟在別人背後做。

“大家在商場多年,心底都很清楚,第一個做的那個才能搶得最大的利潤,因此我認為這件事宜早不宜遲,不能再等,必須越早進行越好。”

會議室裏,除了蔣默安之外,其他人至少都在四、五十歲以上,有公司元老,也有持股董事。

去年董事長生病,選定他做為職務代理人時,不少人跌破眼鏡。但一年過去了,他大刀闊斧、推動不少改革,短短半年便初見成績,而下半年集團的營運比過去更順利,營業利潤非但沒有下降,還提高一點三成,這讓一堆不看好他的人閉上嘴,更讓許多原本反對他的員工願意向他靠攏。

蔣默安身材偏瘦,但衣服脫掉,會讓健身房教練點頭按贊,他戴着一副金框眼鏡,眼鏡後面那雙眼睛像能看透人似地,敢與他對視超過五秒鐘的人寥寥無幾。

以男人的标準而言,他的五官長相算得上高标,只不過他态度偏冷,給人一種冷漠疏離的感覺。

照理說,這樣的人肯定社交技巧不好、人脈差,适合當研發人員,不适合在商場上混,偏偏人家就是混得風生水起,所有人都捧他、愛他、信服他。因為他有強大的邏輯與說服力,讓人不知不覺間接受他的建議、領導,他是個天生的領導人才。

雖然他才三十歲,但他與瑆璨的淵源已久。

大學二年級的暑假,他申請到瑆璨百貨的實習機會,一張機票飛到上海總部,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難解釋,他一眼就被董事長楊慕生看中,從此,年年暑假、寒假飛上海。

大學畢業後,因故免役的他直接進入集團,剛開始跟在董事長身邊當特助,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路往上升。

最快的一階是去年,他一口氣從行銷部經理升到代理董事長。

這種情況若以命理師父的看法,叫做遇貴人,蔣默安同意,董事長對他而言,不僅是貴人還是恩人,他提供了足夠舞臺,讓他盡情揮灑。

不過,有貴人,就有小人,看不慣他年紀輕輕、爬升速度飛快的人不少,剛接代理董事長時,多少高層人士想盡辦法要把他給踩下去、取而代之。

那些人,一只只都是老狐貍,用的手段不輸《甄嬛傳》,只差沒鬧出人命而已,但大大小小的麻煩,倒是給了他足夠的挑戰。

董事長在人事命令下達的前一晚,把他叫到身邊,說:“我把位置給你了,你可以坐多久、坐多穩,全要靠你自己,有沒有信心?”

那天,他鄭重點了頭,因此再大的風浪,他都不允許自己退縮。

像是在他身旁裝了監視器似地,董事長知道他的作為,偶爾傳來幾句“做得很好”、“有進步”、“你比我想像的更有想法”……

這些話給不了他實質幫助,卻給了他足夠勇氣,面對一切。

憑着這股勇氣,他一路過關斬将,越走越快、越穩。

他知道不服自己的人還在,背地耍手段的也有,但他不為這種事生氣,他只不斷提醒自己,必須用更多的成功來向他們證明自己是只優秀的領頭羊,有足夠的能力帶領集團走向未來。

“哼。”一聲輕哼從麥克風裏傳出,副董事長崔嘉偉冷眼望向蔣默安。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說道:“人人都在家網購,那百貨公司開來做什麽?沒有人逛,幹脆叫櫃哥櫃姊通通回家睡覺好了。”

“當購物習慣逐漸改變,在不久的未來,百貨公司會成為人們散步逛街、放松心情的地方,而不是購物天堂,因此未來百貨公司的重要任務是展示商品,提供客戶試穿服務,若店員的熱情慇勤能說服顧客當下購買,自然很好,若是猶豫不定,返家後有公司網站可以搜尋,多方比較後,願意下單購買,不也很好。”

“優勢在哪裏?”

“比起網購商家,我們的客戶不但可以享有網站上的便利服務與優惠,還可以享受實際接觸商品的機會,這是我們的優勢。

“再強調一次,我并沒有放棄實體店鋪買賣這塊,也不反對崔副董的想法。人潮确實很重要,所以活動要辦、人氣要聚,今年我打算引進更多的餐廳、咖啡館,一方面提供客人休息用餐,一方面提高百貨公司的營業額。”

“如果商家私底下接網購單呢?”

“這就是合約與電腦系統的問題了,新的APP将會在下次會議當中向各位董事展示,如果董事們不反對,我們會開始準備進行簽約事宜,至于合約內容,也會在下次會議時提出。”

幾名董事看了看彼此,點點頭。

去年業績提升,飲食部功不可沒,蔣默安引進幾家排隊餐廳,而顧客也能夠利用等待時間,去各樓層逛逛。

同樣的餐廳,比起開在外面,顧客必須頂着大太陽在外頭排隊,開在百貨公司裏的餐廳,無疑是更好的選擇,并且逛着逛着,買下看對眼的商品,也能提高百貨公司的業績。

這是魚幫水、水幫魚的生意。

有了前頭的例子,再與其他商家談合作便順利得多,聽說蔣默安這次相準的是甜食點心,他打算用百貨公司的知名度先捧紅商家的産品,再藉由網購這一塊,與其他的網購名店搶生意。

這只小狼仔,誰的肉都要咬下一塊,難怪楊慕生會相中他。

“蔣董決定怎麽做,我們都會全力支持。”

董事們開口,崔嘉偉恨得咬牙,和蔣默安的對戰,他本錢越來越少,那幾個老頭以前各個看好他,現在全轉變風向,要是楊慕生一死,他在瑆璨還有立足之地?

“謝謝各位董事,若無其他事,今天到此散會。”

一陣掌聲,幾個董事過來和蔣默安握手,他可是集團的招財貓,應該捧着點。

方特助關掉電腦,把東西收拾好,走到蔣默安跟前,沖着他微笑,又是一次大獲全勝。

蔣默安淡淡地抿了唇,笑意只到達嘴角,他冷冷地推推眼鏡問:“資料都準備好了?”

方特助迅速收回笑容,正經說:“已經準備好,在蔣董桌上,蔣董看過後,若無需要修改的地方,就可以約立誠、曹董見面。”

“嗯。”

對于方特助,蔣默安是滿意的,他讓他看見當年的自己,有野心、肯努力,做事謹慎而細心。

他不打壓這樣的年輕人,卻會“很努力”地磨練。

公司老人太多,但瑆璨不是慈善機構更不是養老院,想在此頤養天年是個美麗夢想,他們需要有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雅量。

方特助打開門,穿着一身深藍色套裝的裘秘書快步走來,她說:“蔣董,章律師已經打過兩通電話來,請您回電。”

蔣默安點點頭,裘涵按下回撥鍵,把手機交給上司。

鈴響一聲,電話就被接起,那頭傳來律師章育襄急促的聲音:“馬上過來,董事長撐不下去了。”

“爸爸,你死了我怎麽辦?”楊瑷跪在床邊哭得昏天暗地,嗓音中帶着沙啞,可見得已經哭了不短時間。

楊慕生躺在病床上,罩在氧氣罩下的面容看不出悲喜,安靜得讓人分辨不出他還有沒有知覺。

楊慕生有一對兒女,長子十九歲,女兒十八歲,兒子楊嘉在美國念書,他從小學就被送到美國學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中學後出國當小留學生,一路到現在,念得好不好不知道,只曉得有申請到大學。

蔣默安見過他一次,在去年董事長剛發現肝癌的時候。

說不出對楊嘉的感覺,他很沉默,沒聽他發表過意見,不論是對父親、母親都冷漠得近乎過分,但他那雙陰郁的目光讓人覺得不舒服。

照理來說,楊瑷早該出國念書,但她脾氣驕縱,腦袋不好用,功課糟得一塌糊塗,又喜歡呼朋引伴到處吃喝玩樂,不時鬧事,讓學校請家長去“喝茶”。

董事長拿她沒辦法,又怕天高皇帝遠,出國後變本加厲,就讓她留在北京念書,已在一間私立學校混了很多年,能不能混出一張畢業證書,難講得很。

董事長夫人江莉?倒是個體貼的女人,說話聲音很小、很嗲,柔柔弱弱的,給人好感。公司有任何活動,她都會跟着董事長出席,一派的溫柔婉約,贏得許多好評。

現在她坐在一旁默默拭淚,半句話不說,看得人心酸。

蔣默安經過楊嘉身邊的時候,眉心略緊,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大麻味。走到床邊,楊瑷仰起頭,濃妝早被她的眼淚哭花了,看起來有些吓人。

章育襄走過來,低聲對江莉?說:“夫人,董事長有事情想私底下交代默安,是不是請您先……”

話沒說完,江莉?起身哽咽地對虛弱睜着眼的丈夫說:“都病成這樣了,還挂着公司的事,你真是……讓人操心吶。”

話雖這麽說,從不反抗丈夫的她,還是調頭轉身,帶着兩個孩子走出病房。

劉秘書看章育襄和蔣默安一眼,也打算離開,但董事長朝他招招手,劉秘書遲疑片刻,還是走到床邊,身子筆直地站到章育襄身後。

劉秘書将近四十歲,已經跟在楊慕生身邊二十年,與其說他是秘書,不如說他是楊慕生的司機、保镳又或者是……好朋友,聽說楊慕生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拉了他一把,否則他早就跳江自殺了。

蔣默安坐到楊瑷方才坐的位置上,握住董事長的手。

一握住,便開始講公司裏的事。

每次兩人見面,都是從這裏起的頭,他報喜不報憂,說得淡淡的,但楊慕生卻聽得欣喜蕩上眉間。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沒有看錯人,拉開氧氣罩,他艱難地說:“我不行了,以後公司……全權交給你。”

蔣默安沒哭,但眼眶泛起紅絲,聲音平板冷刻,他咬牙說:“再撐一下,我很快會把瑆璨打造成跨國百貨,您會看見的。”

楊慕生輕笑,用力吸兩口氧氣後,又拉開罩子,指指天空說:“我會看見的,在那裏。”

“董事長……”蔣默安用力握住他的手。

“別辜負我。”楊慕生鄭重說。

他點點頭,高舉五指向上天發誓。“我永遠不會辜負董事長的期望。”

“謝謝。”楊慕生拍拍他的手背,看一眼章育襄。

他會意,上前低聲道:“董事長放心,我會與默安講清楚的。”

像是交代清楚後安心了似地,他緩緩閉上眼睛,舒展眉心。

氧氣持續打着,劉秘書彎下腰,檢查機器上的數字,董事長的血氧量維持在九十上下,心跳卻慢了,平均在五十左右,胸口起起伏伏,規律得和機器一模一樣。

蔣默安緊閉雙眼,向上蒼默禱,祈求老天讓他能夠撐過這次。

病房外,楊嘉滑着手機,一頁一頁,所有注意力全被手機吸引,楊瑷靠在母親懷裏,撒嬌問:“媽,爸爸死掉以後,我們會不會變得很窮?會不會有壞人把我們家的公司搶走?”

她說着,視線剛好對上“正在搶公司的壞人”——蔣默安。

他聽見了卻沒有放在心底,因為和白癡生氣,白癡會很得意,而他會覺得自己很白癡。

江莉?修得完美的眉毛微緊,刻意對着章育襄和蔣默安,柔聲道:“不會的,你章哥哥、蔣哥哥會好照顧我們、照顧公司。”

也不知道是認同還是不認同這句話,楊嘉的視線從手機熒幕上移開,擡起頭看向蔣默安,再看看章育襄,僅是淡淡一眼便很快将注意力又放回到手機上。

楊瑷卻不以為然地挑挑眉,偏過頭,眼睛往上調。

蔣默安表情還是一貫的冷淡,看不出喜樂,他朝江莉?微點頭,客氣地招呼一聲,“夫人,公司還有事,我先回去。”

“我送你。”江莉?起身,朝他走近,瞬間濃烈的香水味撲鼻,他不動聲色地退開兩步,淡淡說:“夫人別客氣,有育襄送我。”

江莉?停下腳步,笑得溫柔又體貼。“既然這樣,我就不送了。”

“夫人,回頭見。”章育襄道。

“公司麻煩你們了。”江莉?欠身,說得客氣。

“我們該做的。”兩人點頭為禮,轉身快步朝電梯走去。

她是個讓人舒服的女子,溫婉得體,處事圓融,楊慕生才會讓她跟在身邊,在大大小小的公開場合中出現。

轉身後,他們沒發現江莉?目送走兩人的眼光中,若有所思。

走進電梯,章育襄問:“你開車過來?”

“嗯。”

“我搭你的車走。”

“我要回公司。”蔣默安拒絕。

他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他要熬夜加班把瑆璨百貨推入國際市場的企劃書寫出來。

就算董事長看不到,他也會逐字逐句念給他聽,他要董事長知道,他不會辜負他的托囑,他會卯足全力,感激董事長的知遇之恩。

“旁的事先放下,我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告訴你。”講完,章育襄不說話了,扭頭看着電梯燈一層層往下,他的心情和蔣默安一樣糟糕。

他和蔣默安一樣,也是在大學時期遇見董事長。

他的家境爛到爆,老爸欠下一筆天價賭債後不還,家裏被人潑油漆,債主三不五時上門來鬧,媽媽擔心壞人找上門,偷老爸的印章辦了離婚,她養不起他,就把他送到祖母家,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怪媽媽,換成他也會這麽做,既然要離開爛男人,當然斷得越幹淨越輕松。

因為父親的債務,從小到大,他搬家經驗豐富。

他鄭重懷疑過,那些債主是FBI派來的,不然為什麽他們搬到哪裏都會被找到?後來,老爸失蹤,債主也跟着失蹤,祖母一天到晚叨念,說老爸一定是被讨債的砍死了,要他長大以後當警察,把壞人抓起來,替老爸報仇。

他沒有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想法,他只覺得,如果老爸真被讨債集團怎麽了……以後就能高枕無憂,從此不必半夜被吵醒,不必用松香水清洗油漆,不必老被房東驅逐出境,他大大松口氣。

他承認自己是不孝兒子。

高二那年,祖母病逝了,他記得來幫忙的裏長告訴他,“想要脫貧就要讀法律系,而且要讀臺大,別家不算。”

他沒問為什麽,卯足勁把臺大法律當成脫貧捷徑,沒想到還真的被他考上。

但後來他覺得有被騙的感覺,律師的收入好像也還普普,不算低但也不算頂高。

某天,他遇上那個裏長,問:“為什麽你覺得考上臺大法律系,就能脫貧?”

裏長理直氣壯說:“啊不讀臺大法律,怎麽當總統?”

哇哩咧,竟然是因為這個,真真是個夭壽裏長,他知道每年臺大法律畢業多少人嗎,無數年累積下來才出過兩個總統,這個機率和中樂透差不多。

唉……想當年,他真是年幼無知。

幸好,他是在心生哀怨之前,考上法律、喜歡上法律,否則他鐵定二話不說立刻轉系。

之後他遇見董事長,董事長問:“你想跟着我嗎?”

跟着瑆璨董事長比跟着老爸光榮多了,那種老爸他都能跟十幾年,董事長有什麽不能跟的?

但念法律之後,他不再那麽年幼無知,偏過頭,他實事求是地問:“你可以給我什麽?”

他問得直白,董事長回答得也直接,他說:“那要看你值得我給什麽?”

沒有答案的答案,他居然點頭了?唉……還說沒有年幼無知,明明就是無知,只是不再年幼罷了。

幸好董事長比夭壽裏長有道德、有良知多了,他在董事長的扶植下不再打工,專心完成學業,他考上執照,進入集團底下的律師事務所學習,之後他成為瑆璨百貨的律師顧問,但他為董事長做的,遠遠超過律師該做的。

如果諸葛亮、張飛、關羽是劉備身邊最重要的人,那麽劉秘書、蔣默安和章育襄就是楊慕生身邊最重要的人。

楊慕生深深理解,雪中送炭比錦上添花更能得到別人的感激,因此他得到他們三個人的耿耿忠心。

當!電梯打開,章育襄跟在蔣默安身後走,還沒坐進車子,章育襄手腳俐落地拍了蔣默安的手肘一下。

沒有防備的蔣默安,拿在手上的鑰匙飛脫,章育襄一個漂亮旋身,帥帥地接過鑰匙,說:“我開車吧!”

如果蔣默安是女的,這個帥氣動作絕對是大大加分的浪漫場景,會讓女生一見傾心,可惜,蔣默安是男的,他不覺得浪漫,只覺得章育襄很痞。

撇撇嘴,他沒有反對,和章育襄打交道多年,他很清楚,這個家夥痞是痞,但不會無的放矢,尤其在現在這種關頭上。

蔣默安換邊上車,扣緊安全帶。

看着他的标準動作,章育襄揉揉鼻子,乖學生就是乖學生,一輩子就是用來遵守規矩的,而他……他研究規矩,鑽研法律,用法律逼着大家守規矩,自己卻在規矩外頭游走。

他發動車子,這時簡訊聲響,蔣默安打開手機,是裘秘書。

蔣先生,令堂請您盡快回電。

只要是家裏,他都必須“盡快”回電,這件事跟在他身旁的人都曉得,除非他們想替上司惹禍,大可以漠視訊息。

蔣默安不樂意在章育襄面前回這個電話,但是……考慮片刻,還是撥出。

“默安,上次跟你說的事,考慮得怎樣?”蔣母的聲音。

他生于醫生世家,叔叔、伯伯、爸爸、伯母、嬸嬸、母親,堂哥、堂弟、堂姊、堂妹、哥哥、弟弟……所有他認識姓蔣的人,通通是醫生。

難道家族中沒有那種成績不夠好,上不了醫學院的?

當然有!他們退而求其次,成為護理師、複健師、藥師……醫療相關從業人員。

多數的親戚都在家族醫院裏上班,也有自己出去開診所的,總之,套句父親小時候常挂在嘴邊訓孩子的話——“我們姓蔣的,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當醫生。”

這話聽起來有點驕傲,但蔣默安從小對這種話過敏,他覺得無知且幼稚。

當然,沒有人會把他的感覺當成一回事。十八歲時,他果真沒考上醫學院,父母逼他重考,連補習班費用都繳了,他不樂意,背起行囊到新學校報到。

父母火大,斷絕他的經濟來源,他不肯妥協,半工半讀,日子過得辛苦,直到遇見董事長。

“不。”言簡意赅,蔣默安不喜歡說廢話。

“為什麽不?我和你爸已經讓步這麽多,又沒逼你當醫生,只讓你回來掌管醫院的行政部門,你有什麽不樂意的,當經理很了不起嗎?你老板一個月能給你多少薪水,八萬、十萬?你伯父說了,你願意的話,十五萬起薪……”蔣母巴啦巴啦說個不停。“雖然薪水比不上醫生,但十五萬不算少,誰讓你當初不肯念醫學院?總之你先回來……”

“不。”他二度回答。

“機票……”蔣母話說得太快,這時才反應過來。“你剛才說不?你不要回來?”

“對。”蔣默安回答得斬釘截鐵,現在的他已經不是那個被家族?綁得無法動彈的少年。

“為什麽?外面的空氣比較香?外面的月亮比較圓?你寧願在外面吃苦,也不肯回家?你到底要怎麽樣……”

母親說話的速度更快了,讓他沒有機會插話,蔣默安想過,是不是因為母親的說話能力好得太過分,他才養成不愛講話的習慣?

深吸氣。他緩慢說:“一百三十萬。”

“一百三十萬?什麽東西?”

“我的月薪,除非大伯可以開更高的價碼,否則我不回去。”

話丢下,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你在唬我?”

“我讓我的特助把薪資單傳給媽。”

母子倆在手機兩端安靜下來,半晌,蔣母又講了幾句,才挂上電話。

章育襄撇眼看他,笑了笑,“揚眉吐氣的感覺?”

揚眉吐氣?确實。

沒考上醫學院,因為成績不夠好老是受到嘲笑,在長輩們“關愛”眼光下的他,确實有揚眉吐氣的感覺。

章育襄大笑說:“以前我羨慕別的同學有厲害親戚,可以拿出來炫耀,可是看到你家親戚,我覺得當孤鳥也不錯。”

蔣默安觑他一眼。

章育襄是那種剛認識時覺得他很安靜,認識久了,會想叫他安靜的那種人,受不了他的聒噪,蔣默安打開手機,看着方特助傳來的文件。

這代表聊天時間結束?真真是無聊透頂的男人!和這種人結交,實在需要無比耐心。

不過,現在可不是閉嘴的時候,他嘆口氣,進入主題。“江莉?不是董事長的妻子,只是他的外遇,或者說是……強勢小三。”

震撼彈落地,蔣默安被炸到了,“怎麽可能?”董事長身邊只有江莉?,他沒見過其他女人,更別說她為董事長生下一對子女。

收起手機,蔣默安轉頭看着章育襄。“那董事長的妻子在哪裏?”

“她叫做李蔓君,臺灣人,是董事長大學時期的女友,大學剛畢業不久就決定結婚。兩個人感情很好,各自努力上班,賺錢養家、付房貸,育有一個女兒,小家庭日子過得平平穩穩,和所有中産家庭一樣。

“女兒六歲的時候,董事長遇上人生兩個重大轉折點,一個是受老板提攜準備到上海創業,另一個是認識江莉?。”

蔣默安問:“然後呢?”

“江莉?懷孕了,是男的,董事長從小是寡母養大,對母親的要求一向順從。為了江莉?肚裏的男孩,董事長的母親向李蔓君提出離婚要求,李蔓君不願意,她堅持,除了女兒和離婚之外,其他事都可以商量。

“事情僵持着,但老板要求董事長盡快到上海工作,他只好先飛過來。董事長的母親企圖為難李蔓君,以他們合買的房子做要脅,離婚就給房,不離婚,就搬出房子。李蔓君二話不說,一個星期就租到房子,帶着女兒搬出去。

“董事長的母親賣掉房子後,就帶着江莉?到上海和董事長一起生活。之後的事你應該有所耳聞,瑆璨草創不久,董事長的老板生病,把公司賣給董事長,剛開始那幾年,董事長撐得很辛苦,但他靠着精準的目光,做了不少成功投資,才漸漸累積出目前的資産。

“至于李蔓君,因為董事長的母親屢次以性命作為要脅,不許董事長回臺灣與她見面,再加上幾次搬家,兩夫妻便漸漸失去聯絡。”

“董事長的母親是想以未盡同居義務這一條,讓董事長申請婚姻無效,對吧?”

“對,但董事長以忙碌為由,始終不肯處理,後來董事長的母親身體越來越不好,也就顧不上了。你知道每年六月初,董事長都會興沖沖地精挑細選一份禮物,寄回臺灣?”

“我知道。”

“是給他的女兒的。”

“董事長想見李蔓君嗎?”蔣默安問,他可以親自回臺灣,為董事長尋人。

“去年董事長發病時,我就開始找了,董事長曾經告訴我,他和李蔓君是在咖啡廳認識的,他喜歡她,每次去都會點一杯曼特寧,看美女配咖啡,最後才抱得美人歸。

“他們結婚之後,決定用特、寧兩個字來幫孩子取名,董事長告訴我,婚後李蔓君在花店上班,也有開花店的計劃,于是我靈機一動,上網查‘蔓特寧花店’,居然真的有,我沒想過會這麽順利,電話打過去,竟然就聯絡上蔓姨了。”

“你把董事長生病的事告訴她了?她有沒有來看董事長?”

“有,我把董事長的病情說了,蔓姨馬上訂機票,她是一個真正溫柔似水的女人。”他強調真正,有“虛僞”作對比,蔓姨的“真正”顯得份外珍貴。

“人呢?”

“死了。”

“怎麽會?!”蔣默安大吃一驚。這些日子他是不是忙碌太過,竟然把董事長的事忽略至此?

“在我聯絡上蔓姨的第三天,她就來到醫院,董事長指示我交給她一份文件之後,閉門謝客。那天她在董事長病房裏待到很晚,也許有太多的話想說吧,她離開時,董事長哭過了,但精神很好。

“我想送她回飯店,她卻說要一個人走走,飯店離醫院不遠,我和蔓姨約定好,隔天去接她過來,她同意了,沒想到有人酒駕肇事,蔓姨慘死輪下。”

是巧合嗎?直覺地,蔣默安問:“那份文件是什麽?遺囑?”

“對。”

“遺囑的內容是什麽?”

章育襄佩服蔣默安的敏銳,或許就是這樣的嗅覺,讓他年紀輕輕就能找出市場動态,撐起瑆璨。

“財産分配,董事長給江莉?五千萬、一幢房子,剩下的由他的子女和蔓姨平分。”

“當時,有誰知道她要來?”

“我和劉秘書。”

他們懷疑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劉秘書,他是會用性命保護董事長的人。

“然後?”

“蔓姨死後,我通知董事長的女兒來辦理後事,她不讓任何人幫忙,也不去醫院看董事長,直接帶走蔓姨的骨灰,我猜,她心裏是怨恨董事長的。

“也許是太恨,也許是與母親相依為命多年,無法承受失去母親的痛苦,她竟然失蹤了,我調查過,沒有離境記錄。

“董事長聽到惡耗,病情急轉直下,還記得嗎,在去年六月底、七月初的時候?”

蔣默安記得,那次董事長差點撐不過去,只是對于董事長的家人……他半點不知情。

“董事長狀況漸漸穩定之後,他告訴我,他和蔓姨還有一個小女兒,是這次蔓姨來才說的。這一年來,我經常往返臺灣上海,就是想把她找出來,但她不曉得躲到哪裏去,我到處都找不到。”

蔣默安沉吟片刻,問:“當時,江莉?有沒有什麽舉動?”

“你懷疑江莉??”

“是。”

章育襄笑了。“我也懷疑過,不過那段時間江莉?表現得很正常,尤其當時,她正為楊瑷差點被學校退學大傷腦筋。”

“有時候過分正常,也不正常。”她既然清楚董事長有元配,就會曉得夫妻財産共有,元配有資格拿走丈夫一半的財産,剩下的一半,由四個子女平分,這麽大一筆財富,值得她興起殺人念頭。

“我同意,但半年前她暗中派人到臺灣尋找蔓姨,可見得她确實不知道蔓姨的死亡消息。”

“如果不是她,還有誰想致她們母女于死地?”

“目前看來,蔓姨的死亡傾向意外,而大女兒的那起失蹤……我認為也許是……”

“是什麽?”蔣默安接話。

“自導自演。”章育襄吸口氣後回答,雖然他也不滿意這個答案,但截至目前為止,他找不到任何證據足以證明這起失蹤牽扯到誰。

章育襄的回答令蔣默安不滿,“目的呢?動機呢?她自導自演有何益處?”他才不相信巧合,人家母女在臺灣日子過得好好的,來一趟上海就相繼出事?當中沒有鬼才怪!

“放心,我并沒打算放棄調查,為了董事長,我會把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接下來我要講的事,和你我有重大關系,你聽清楚。”

“說吧。”

“這一年,除了尋人、調查車禍真相之外,我還在暗中做一些事。我把董事長的公司、股票、基金、地産……名下所有財産,用各種方法全數登記到你、我名下。”

“為什麽?!”

“董事長不說,沒有人知道,我只是依令行事。”接收到指令時,自己也和他一樣錯愕,但那是董事長的指令,他不會問原因,只會照做。

“半點不留給江莉?和楊嘉、楊瑷?”

“對。”

“董事長想要做什麽?”

搖搖頭,他也不知道。“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他要我們找到他的小女兒,将財産的五成交給她,我們各得兩成半。至于楊嘉、楊瑷……若董事長想将讓他們繼承的話,就不會讓我背着江莉?在暗地裏做這麽多事。”

“如果江莉?知道……”

“會氣死吧。”

跟在董事長身邊多年,最後竟落個什麽都沒有,誰都不甘心。

他和蔣默安心知肚明,董事長不是意氣用事的人,會這樣做必定有其原因。

“董事長的遺囑會在辦完喪事之後宣布,緊接着我飛臺灣,想盡辦法把人找出來,你留下,把董事長的公司看好,我猜……”

不多話的蔣默安接話了。“到時候會有魑魅魍魉跳出來。”

“知道就好,你好好布置,別給人可趁之機,劉秘書答應幫忙找幾個身手矯健的保镳,就以特助的身份跟在你身邊。”

“你在擔心什麽?”

“如果原本你有一大筆天價財富,轉眼落到別人口袋,你能豁達轉身放手不要?”

“除江莉?之外,你還懷疑誰?楊嘉、楊瑷?”

“楊瑷愚蠢,不可能。至于楊嘉……有可能。”那是個陰沉家夥,誰曉得他在想什麽。

“蔓姨和董事長千金的事,會不會與楊嘉有關?”蔣默安問。

“不會,楊嘉在蔓姨過世後兩個多月才從美國回來。”

章育襄一口氣否決他的推測,但他理解他的不忿,蔓姨她們是董事長真正的親人……

等等!如果是“真正的親人才能得到財産”,那是不是代表江莉?母子……

兩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想到這點,互視一眼,章育襄說:“這件事交給我,我保證一定調查個水落石出。”

“知道了,需要任何幫忙,盡管告訴我。”

“你好好幫董事長把集團守住,将來完完整整交給董事長的小女兒就好。”

“不過是幾個跳梁小醜,你要我火力全開?”

蔣默安容忍他們,不過是看在他們和董事長胼手胝足,一路走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若是安分便罷,要是妄動,就別怨他手段狠。

章育襄觑了蔣默安一眼,他的自信篤定讓人安心,難怪董事長敢把重責大任托付給他。

拍拍他的肩膀,章育襄說:“知道了,該找你的時候,我不會繞過你。我的公事包裏有個黑色硬碟,裏面有李蔓君母女三人的資料,還有你我名下的資産目錄,你回去後,先找時間看看吧!”

“嗯。”找到硬碟,蔣默安在心底對自己發誓,他一定會為董事長找出真相。

蔣默安的視線定在電腦熒幕前……很久很久,他反覆看着同一頁。

楊特,小名特特,二十七歲,未婚,是甜點師傅,曾經參加大大小小比賽,得過幾次獎,大學畢業後自行創業,制作蛋糕甜品供應十幾家咖啡廳所需。

餘暇時到母親的“蔓特寧花屋”幫忙,最大的夢想是存到足夠資金,開一家自己的下午茶甜點餐廳。

照片裏面的女孩,依舊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燦爛的笑臉,幾分傻氣、幾點嬌憨,她的頭發已經留得很長,比他要求的還要長。

她的下巴還是習慣地微微擡高,他曾說:“你這樣看起來很驕傲。”

她回答:“這樣才好,與其自卑被發現,我寧可讓驕傲現身。”

腦袋轟轟作響,她失蹤了……一個用驕傲掩飾自卑的女孩啊……

蔣默安不懂,怎麽是未婚?她為什麽沒和鄭品疆結婚?他們不是連孩子都有了?鄭品疆不是很愛她?為什麽沒有在她最脆弱的時候陪伴身邊?為什麽讓她一個人到上海收拾母親屍骨?

他的疑問很多,只是視線怎麽都沒辦法從女孩的臉上移開,想起見到她的第一天——

他的心情很好,連續兩年的暑假實習讓他争取到一份工作。

他已經做出決定,明年六月畢業證書拿到那天,立刻買機票飛往上海,投奔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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