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仙坡是修真界往下九州通行時要經過的一座關口。許幻竹被淩清虛從人間帶來修真界的時候,就是從留仙坡過來的。再加上後來去焚山時路過那裏,遇見時霁,取完冰芝後回淩虛宗,她一共去過三次。
她不知道時霁如今說的,在留仙坡遇見的人,是不是她。
是以,她也不知道那人對他說的話究竟是什麽。
許幻竹原先想讓時霁落入這空間陣之後,快些打出去,所以将這地方弄得十分冷,且四周空曠無垠,也沒什麽能躲避的地方。
此時夜風陣陣,兩人只能靠坐在火堆前,是一時半刻都離不開了。
她雙手抱着膝頭,下巴擱在上面,偏過小半個腦袋來看向時霁,“什麽話?”
他搖搖頭,“我當時沒有聽清。”
許幻竹拿着那燒黑了一頭的木枝,一下一下敲在時霁腳邊,好笑道:“年紀輕輕的,怎麽還耳背呢。”
他糾正道:“師尊,不是耳背,是受傷了。那時我傷得太重,聽不見,也看不見。”
許幻竹手上的動作頓了頓,那這說的是她啊。
那時在留仙坡與時霁遇見,他的确傷得很重,與他說話也沒反應。
只是她當時說的什麽來着,許幻竹想了半晌也沒想起來,最後只能含糊地說上一句:“那她大概是叫你好好振作,不要放棄之類的吧。”
他點點頭,“大概是吧。”
時霁又喊她:“師尊。”
“又怎麽了?”
“想問您一個問題。”
許幻竹大方道:“你問吧。”
看在你剛剛替我擋了一下的份上,可以勉強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簡言之,當做你替我擋火的報答。
至于嘲笑她人緣差的事情,那便出去再說。
許幻竹揚起一個人畜無害且充滿期待的笑容。
如果這會時霁問她,那天在留仙坡給他藥的那個人是不是她,她大概會說是。之前怕惹麻煩,讓柳山齋替她應了下來,但若他真正問起,這也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情。
畢竟這年頭,做好事不留名的,那都是傻子。
可這家夥開口問的居然是:“聽聞師尊從前在淩虛宗的時候,十分刻苦,才花了幾年的時間就成功結丹。為何……”
許幻竹接過他的話:“為何如今渾渾噩噩,得過且過,不思進取?”
不得不說,許幻竹用的這三個詞,實在是精辟。他怕從他嘴裏說出來,她又要生氣,如今她自己把話說了,他便點了點頭。
“從前有盼頭,現在沒有了。”
許幻竹頂了頂火堆,火光映着她的一邊臉,映得暖融融的。
但那句話分明冷清無奈。
無端讓人聯想到海夜生殘月,山風落松崗,一派無言的苦寂凄涼。
他不經意地問道:“‘盼頭’,是指喜歡的人?”
許幻竹搖搖頭:“不算吧,應該是想保護,想要留在身邊的人。”
時霁悄悄看她,突然好奇,被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并且不思進取的許幻竹挂在心上,會是什麽感覺。
他好似安慰一般,言語輕柔,說道:“以後會有的。”
“不要咒我。”
許幻竹笑笑,嘴角向上,眼角彎起,擡頭看向月亮。
她平日裏沒有表情的時候,看着總是冷冷的,給人一種不太好接近的感覺。
但很矛盾的是,許幻竹笑起來的時候,很甜。
大概就像她院子裏種的桃子那般。
雖然他沒吃過,但那桃子個個飽滿紅豔,想來味道也該十分香甜。
他順着許幻竹的目光往上看,唇角舒展,眉眼也不自覺松散下來。
今夜的月亮,如玉盤一樣,很圓滿。
翌日清晨,初陽破曉的那一瞬,光暈灑下,時霁突然睜眼。
遠山輪廓朦胧,山谷中散着薄霧。
腳邊的火堆早成了一堆灰燼,空氣裏傳來冷冽的帶着水汽的草木香。
他吸了口冷冽的空氣,只覺神清氣爽,昨夜難得睡得十分安穩。
許幻竹本來靠着樹根睡着,一夜過去,這會腦袋偏了一小半落到他肩上。
他低頭便瞧見,她發髻裏別着的一支桃花簪,如今斜斜散散地落了一小半出來。
連帶着幾縷頭發也垂散了下來,落在耳邊。
這人睡着的時候,倒是安靜乖恬。
鬼使神差的,時霁伸手将那簪子扶了上去。
桃花簪沒入發間的那一瞬,他又突地收回手來,眼中瞬時一片清明。
許幻竹被他的動作吵醒,“怎麽了?”
“師尊,天亮了。”
随着許幻竹慢慢睜眼的瞬間,符陣也開始消散,兩人又重新落回學堂的長桌前。
今日第一節 是淩清虛的劍道課,時霁還要繼續上課,便将許幻竹送到大門口。
許幻竹行至門口正要離開時,迎面碰上君沉碧。
“許仙長,來上課嗎?”
君沉碧手裏拿着一本書,是青雲天宗發的劍道書,她在時霁那裏見過。
看樣子應該是給淩清虛送書來的。
許幻竹和她沒什麽話說,也不太想搭理她,敷衍地點點頭就往外走。
君沉碧停在原地,站了許久,翻了翻手裏的紙張,嘴裏嘀咕着:“真奇怪。”
“怎麽了?”淩清虛這時從裏頭出來,接過她手裏的書和名冊。
淩清虛昨日在青雲山辦了點事,弄完已經夜深了,便讓君沉碧給他送書來,自己直接來了學堂。
“方才碰見許仙長和她徒弟,弟子還以為她今日有課,就順手翻了翻課單,發現她今日沒課。想來,應該是送時霁來學堂的吧。”
淩清虛拿着書的手明顯頓了頓,有幾個弟子路過向他問好,他點點頭示意。
打發了君沉碧回去,便進了練劍室。
君沉碧走出去幾步後又回過頭來,望向淩清虛離開的方向。
他一步一步,走得穩健踏實,水藍色的道袍随風翻轉,一派飄然若仙的天人模樣,好像沒什麽異樣。
但……她上前兩步,彎腰撿起淩清虛落在地上的名冊,抖了抖紙張上塵土。
她總覺得,淩清虛不太對勁。
許幻竹回了山鶴門,第一件事就是回了房間躺着。
日光正好,鳥語花香,正是适合睡覺的好時光。
只是臉還沒沾床呢,院門口便傳來一陣‘篤篤篤’的敲門聲。
這個節奏,沒有猜錯的話,應該又是榆林。
許幻竹跻着鞋子,從房裏出來,果然見到榆林頗為拘謹地站在院子裏。
“許仙長。”他恭恭敬敬地問了個好。
“又要幹什麽?”許幻竹抓了一把谷子撒在翠翠碗裏。
榆林上前兩步,不好意思地開口:“宗主說,大後日是休息日,不用上課,宗裏準備組織新弟子們去溫家的藏寶閣觀賞兵器。”
許幻竹又往鳥籠裏添了點水,“然後呢?”
“宗主說,那會人多,怕到時候混亂。您帶的那個符術班,班上的七個弟子明日便跟着您,讓您千萬看好了。”
她十分無語:“我帶着時霁也就算了,其他幾個關我什麽事?”
她就知道榆林每次來找她,一準沒什麽好事。
榆林咽了咽口水,緊張道:“您知道的,那幾個弟子情況比較特殊。童錦芝和姜頌的師尊曲長老整日不着門,連宗主一年也見不到她幾次。
範玉珍的師尊藺陽長醉心丹道,這樣的活動他向來是不參加的。
更不要說楊文楠和翟永了,他們兩人成日惹禍鬧事,劉仙長也是剛來青雲山,根本管不住他們。
聽說上次您給他們上符術課,他們就沒鬧事,可見您的本事非同一般。宗主說,只要你将他們管得服服帖帖的,到時候宗裏有什麽好事都會想着您的。”
“許幻竹,他在給你畫大餅。”
裴照雪氣勢凜然,十分譴責。
許幻竹踮起腳從桃樹上摘了個桃子遞過去,“渴了吧,吃個桃。”
一副送客的氣勢。
沒再管他,自己走到花叢邊修剪起枝葉來。
榆林接過道了聲謝,還沒忘記自己的任務,緊緊跟着她,繼續輸出:“宗主說了,您明日帶他們去,年底獎勵您十塊靈石。”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倒也不是不能考慮哈。”
許幻竹修剪花葉的動作頓時停下來,笑眯眯地看着榆林。
榆林揣着桃子,見狀喜笑顏開,連忙往外邊走邊說:“那就這麽說定了!”
那模樣是生怕她反悔。
榆林離開山鶴門時,終于長籲一口氣。
說起來,宗主總喜歡派他來幹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還好許仙長好說話,還送他桃子吃,真是人美心善。
裴照雪有些無語:“許幻竹,我鄙視你。你要那麽多靈石做什麽?”
“攢錢啊,攢夠了我就離開山鶴門,離開青雲山,讓他們誰也煩不到我。”
許幻竹的遠大理想樹立了十餘年,一直沒能實現。
“何必這麽麻煩,你只要跟我松口,什麽沒有?或者你實在不想報仇也行,你就把身體借給我,等我完成任務還你,到時候我一定給你很多很多靈石,讓你一輩子花不完。”
“我覺得,你才是在給我畫大餅。”
“糟糕,被你發現了。”·
許幻竹如今當了師長,說起話來也帶着一番說教意味:“我勸你現在呀,少在我面前動這些歪心思,咱們相處也有十年了,你想的什麽,我都知道。”
裴照雪十分悲痛:“十年了,你也知道十年了,千年寒冰都該被我捂化了,你怎麽就這麽硬的心腸呢?”
并試圖裝可憐:“最近感覺到自己的氣息越來越弱,離開焚山太久,我可能過不了多久就要消散了。”
許幻竹:“打住,不吃這套。”
“鐵石心腸的女人,幸好我當初攻略的不是你!”
榆林揣着桃子回了青雲山,正碰見時霁從儲殷房裏出來。
榆林向他問了聲好,時霁忽然叫住他:“榆林,你這桃子是哪來的?”
榆林十分開心,笑容滿面:“這是方才去山鶴門時,許仙長給我的。”
許幻竹給的?
許幻竹是真的會做人,他來山鶴門這麽久了,又是替她修牌匾,又是替她喂鳥澆花的,待遇還不如青雲天宗跑腿的小弟子。
“我師傅最近在練習符箓術法,這桃子上可能有咒術。”
榆林捧着桃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那可如何是好?”
“你給我吧,別吃壞了肚子。”
榆林眉頭打架,糾結了一會,最後還是将桃子給了時霁。
時霁颠着桃子,心情頗好地繼續回去上課。
翌日早晨,許幻竹有早課,踩着時間上了學堂。她站在上頭往下一瞧。
“一、二、三、四、五、六……”很好,少了一個。
時霁不在。
宋辰看了看身邊空着的座位,又看了看上次見面還不茍言笑的許幻竹,她此時正盯着牆上計時的刻漏,笑得十分開懷。
這是怎麽了?時霁從不遲到的啊,還有許仙長為什麽笑得這麽開心?太奇怪了。
外頭的鐘聲落下的一瞬,許幻竹的笑意更真切了。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上課,這時時霁才從外頭進來。
她拍了拍桌子,一臉痛惜:“時霁啊,一日之計在于晨,你怎麽能因為睡懶覺而遲到呢?你可不能仗着為師寵你,就無法無天的,這讓其他同學怎麽想?”
出門前給他弄了點小法陣,絆住了他一會。
許幻竹此時笑容和煦。
那今日就讓為師看看你的人緣怎麽樣吧。
時霁不慌不忙地走近,将許幻竹的符箓書放到長桌上,開口道:“師尊,您的書沒帶,弟子回去給您拿書了。”
一時之間學堂內彌漫着幾絲尴尬的氣息。
宋辰見狀對着時霁招手,又開口求情:“許仙長,他這次遲到是情有可原,您就原諒他吧。”
“是啊是啊。”童錦芝和姜頌也幫着附和。
沒人看見的角落裏,時霁朝着許幻竹挑了挑眉,手上暗自使着力,“師尊,那我下去坐着了?”
許幻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把抽過時霁手中的書,假裝無事發生。
“事出有因,那是為師錯怪你了,你趕快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