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命運“我想到一個新辦法

慧則言被梅問情從生死禪院靜室裏拖出來時,還尚在靜修入定當中。

她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自己一個半步金仙,竟然要面對如此突然的狀況,而面對的又是最随心所欲、最不能惹的那一位。

菩薩一身素衣,沒有穿外面的袈裟,慈眉善目,平日裏往往一身和善,唯有現今,那雙平和慈悲的眼睛裏都往外冒火,但她畢竟是佛門中人,又是修行者,氣度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慧則言很快整理好心情,擡頭望了望漫天星夜,對夤夜前來的梅道祖:“你說吧,我相信肯定是危及天下的大事。”

說罷,便坐在了一旁的石桌內側。

梅問情道:“我想到一個新辦法。”

慧則言洗耳恭聽。

“我們從前幾次,雖然已經從自己的角度想過諸多解決辦法,譬如剖落情根、再不相見,譬如封印、禁制、或是将他重重保護起來,但都不能如願。”梅問情道,“但是,你和我卻都沒有考慮過——他是仙途之下的修行者、攀登者,登仙途中,必然會遇到劫難和災厄,但我不同。”

梅問情已在道途之巅,證得造化萬千,将天下萬物視為過眼雲煙,只求一個順心順意,念頭通達即可。

慧則言陡然升起一股不太妙的預感,她直起身,手裏的佛珠慢慢地撥弄過去。

梅問情道:“大羅金仙,無災無劫。如果将我跟他的命運連接起來,那麽我活着,他就不會死,對不對?”

慧則言早就做足了心理準備,但聽到這話時,也震悚地快要說不出話,她心中猛地騰生起一股怒意,豁然起身,向後疾走了幾步,又回過來,轉圈兒一樣面對着梅問情,指着她欲罵,還是修養極好地撂下手,先問:“那要是他死了呢?我的道祖,我的梅先生,你這腦子萬般聰明,可人怎麽就是個瘋子呢?!”

梅問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道祖大人,你活到現在,比這個大千世界還要久,天上的日月都算你的晚輩,為什麽?還不是因為你無災無劫、永生不死嗎?你跟他綁在一起,他要是死了,豈不是你也會隕落!”

梅問情聽不出什麽差錯,真誠道:“我就是這個意思呀。”

慧則言差點氣背過去,她立即念了幾聲佛號,又坐下來,捂着肋骨下方氣得隐隐作痛的地方,心裏怒罵一番:“你還點頭?你還承認?我的活祖宗啊,世上少了賀離恨,不過是你會哭幾聲,可世上少了你,陰陽大道會演變成什麽樣,不說本方世界,就是這片宇宙之中,都是一片難以逃避的災難。”

先天陰陽大道,屬于先天四十九條大道之一,如若沒有道祖合道,便以最初始的形态、冥冥之中自然運轉。但既然有了道祖合道,她即是陰陽,梅問情隕落的後果也可想而知了——往嚴重點說,就是“陰”與“陽”的概念,從此消失于世,也是有可能的。

梅問情見她如此受不了,也反省了一下,連忙收斂,從旁坐下給慧則言順背,她個性雖然恣意妄為、随心所欲,但如若沒有了離自己最近的、也是本方世界誕生的半步金仙慧則言在,那麽她的人生可要無聊太多太多了。

除了無聊之外,慧則言也是唯一一個能聽懂她全部打算的人,因為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境界限制,而導致的不能領悟。

慧則言捂着肋下順氣,仍然覺得不舒服,那種可能會發生的後果纏繞着她的腦海,不停在意識之中出現,她擡眼看了看梅問情,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梅問情道:“他不會死,我會保護好他的。”

“那不一樣。”慧則言道,“除卻天災,還有人禍啊,你們的命運捆綁,你确實能替他分擔,甚至可以完全将災劫消弭,但你怎知他就能突破返虛境?你怎知他就不會再遇到殺身之禍?再者說,往後還有千年、萬年、十萬年……你就能嚴絲合縫地,把他保護好嗎?”

梅問情沒有回答,而是靜默地看着她。

在兩人的視線交彙當中,慧則言突然領會到了她的意思。就像梅問情曾經說得那樣,如果她不能留下賀離恨,她會抱憾終天的。

所謂“終天”,可不是百年千年,她的一生,比概念上的永恒更長遠。在這種生命的長度上留下不可挽回的遺憾,幾乎是一種病症反複、無藥可救的酷刑。

她凝視着梅問情的雙眼,這雙眼睛從來都雲淡風輕,對任何事都漫不經心的,能被她看進眼裏的事物屈指可數。

慧則言曾經覺得,道祖心中實在太“空”了,裝不進去一點兒有分量的東西。但她此刻意識到,比起讓她的心裏裝上沉重之物來說,還是空蕩蕩、誰也不在意的梅問情,更能夠收斂她的任性。

梅問情的墨黑雙眸裏,映着一團小小的陰陽魚虛影,讓瞳仁稍稍朦胧。她略微期待地道:“我們曾經沒有想到這種辦法,是因為我們平視四周,層面就已經太高了,根本想不到這一點。”

她和慧則言都是跳脫出時空之外的人,所以已經習慣了這種看待事物的高度,對于兩人來說,人的死亡并不是概念當中完全的死亡,而是一種靈的循環方式、一種寂滅與新生,幾乎不值得痛惜。

當這個人換成賀離恨後,梅問情才有所在意。她可以一次次颠倒重來,因為她的強大,所以有更多次的試錯機會,像“殉情”這樣的形容,幾乎不會出現在梅問情的視野當中——以死相随,比起尋覓生機來說,是最愚鈍和無能的一種辦法。

慧則言伏在石桌上,她的額頭抵在手臂間,好半天都沒緩過勁兒來,聽她這麽說,在心中憋了半天,還是低聲說出口:“別說貧尼沒有想到,就算是想到了,這麽極端的嘗試,我也不會告訴給你的。”

梅問情道:“唉,我也是一時靈感,一時靈感,菩薩不用誇我。還在疼嗎?”

慧則言閉着眼不動,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半步金仙的法身能規避很多傷害。但道祖這氣人的功力,實在是讓貧尼,心血上湧、內傷嚴峻。”

梅問情颔首,語調溫和道:“還能說笑,看來是已經好了。”

如果能裝死的話,慧則言就是不要臉面,恐怕也裝死當作聽不到了。她整個人還籠罩在這股前途莫測的擔憂當中,半晌才起身,一言難盡地看了一眼梅問情。

“道祖平日裏看着脾氣好,人又溫和,還很愛說笑。”慧則言道,“實際上卻是個什麽都不在意的偏執瘋子,天下魔道,恐怕都比之不如。”

梅問情笑了笑:“如若我的生死背負着很多的命運,我就要為這些不相幹的人扛起來,而眼睜睜地看着我的愛人消散于天地,這世上,還沒這份道理。”

慧則言聽聞此話,也無可奈何,面露妥協之态。

兩人這才算談攏。

梅問情帶着小惠進入生死禪院,拉着慧則言推衍天機,将手頭的一些事務停下,她親手撰寫捆綁命運的契文符咒。

慧則言一臉不忍地看着她在法紙上寫下金紋。要是別人來寫,或是功效不強、或是水平不夠,所謂的同命契約未必能限制梅問情,可要是她自己來寫,光是看她身上的封印禁制就知道了,這人對自己從來都下得去手。

至日暮時,小惠姑娘從旁請示,回了一趟聖魁宮讓其餘人不要擔憂。

清晨的第一縷霞光映照而來,慧則言便又看了看她接近寫成的契文,勸道:“活祖宗,你身上還有九九八十一道禁制,連真身的十分之一實力都運轉不出來,實在不必這樣層層保險,繁瑣至極。”

梅問情頭也不擡:“我跟你的境界不同,菩薩不用操心。”

慧則言略受打擊,木着臉收回視線,而後又提起:“梅先生,這真身禁制,究竟要什麽時候才能解開?您到底想過沒有。”

梅問情停下筆,看着筆下熠熠生輝的金色篆文,流轉成一個精深至極的同命契約,她一邊碾磨着筆杆思索,一邊淡淡道:“等賀郎懷的這一胎誕生,道體元胎養育成人,我應該就能解開禁制了吧。”

梅問情說到一半,擡起眼,見從昨晚到如今都一臉“全是你逼迫我”的慧則言突然凝起神,她神游渙散的眼眸瞬間凝實了目光。

“道體元胎?”

梅問情點頭。

“在賀主君的肚子裏?現在?”

梅問情繼續點點頭,又道:“你剛才還叫他的全名,這會兒又叫主君了,看來不止是我,連你這等清修之人,都很善變吶。”

慧則言口念了一聲“無量壽佛”,整個人如同繃緊的琴弦乍然松懈,像是一口提心吊膽的氣散發出來,底氣一下子就上來了:“道祖怎麽不早說!”

梅問情愣了愣:“那還是個胚胎,還能有他本人更重要麽。”

菩薩卻道:“對于道祖來說,自然是賀主君重要,但在貧尼眼中,能夠穩固大千世界、挽回損失的道體元胎,卻重要得多了。”

……

因菩薩配合,這個想法又前所未有,所以梅問情在生死禪院一連待了三日。

賀離恨在第三日時,按捺不住,找上門來。禪院內卻都說對兩人研究之事一概不知,他便以為是什麽天地機密,不該讓外人知曉,所以避嫌不看。

他這麽一避嫌,就算日日近在眼前,也不知道梅問情究竟在研究什麽東西了。倒是菩薩看待他的眼光溫和了很多,以前大多退避,眼下倒是時常滿臉慈悲關懷之情地問候照料,還讓她的親傳弟子瀾空禪師陪伴。

瀾空除了念經讀書,守戒修行之外,便只有看顧賀魔尊這一個任務。然而以賀離恨化神初期的實力,并不需要瀾空保護。

兩人只是閑暇時談經論道,下棋讀書,偶爾切磋一下而已。期間,賀離恨問瀾空,知不知道兩位金仙如此忙碌、沒有閑暇,究竟所為何事?

瀾空從他師尊口中聽得了一點信息,望着賀離恨的臉龐,目露遲疑地思索了許久,才慢慢道:“郎君,你知不知道,人之情劫困境、殺身災厄,往往九死一生,所謂的‘一生’,究竟在何地?”

賀離恨道:“請禪師賜教。”

瀾空翻動着面前的經書,他一邊背經,一邊陪賀離恨下棋,此刻棋局正是生機勃勃、變化多端之時,而經文卻已經翻到了底,最後一頁寫着:“憂懼起愛憎,忿癡忘心根”。

他默默地摩挲着這幾個字,對賀離恨道:“世間萬般情劫所起,多是不平、不滿、不甘、不願。可當別人舍身将郎君的劫難,化為自己的劫難時,那便是生門之所在,縱有九死,仍能走出一條生天。”

梅問情作為賀離恨之劫,沉重、嚴峻、深如漩渦,無路可逃。

但道祖大人,卻能夠以一己之力,背負起他的命運。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