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傷心為了遺憾,也為了填補遺憾

人間,申州。

申州境內有一座歌舞坊,雖在名義上是歌舞之地,然而只是挂了個虛名而已,實則是為本地達官顯貴培養男寵的風月場所,坊中內部有個名冊,除名冊以外,并不接待外客。

此地名為落英坊,跟平常的青樓不同,走得是小而精的高端路線,往來之客皆有身份,商販走卒之流連門檻都進不得,所以裏面的小郎們便都高看自己一眼,期望日後能得哪位娘子賞識,被擡進家門做一房側室,便能完成階級的上升,生活便也不必再飄搖無依了。

林小桓此刻就蹲在落英坊的廚房院子裏,渾身上下寫滿了失魂落魄地坐在樹樁子上。

廚房裏的小郎們忙碌不堪,其中一個看上去只有十六歲的少年人跨出門檻來,中氣十足地招呼他:“你不是坊裏撥給廚房的人手嗎?發什麽呆,快過來!”

林小桓麻木地站起身,行屍走肉般地挪步過來,看了看滿廚房的男人——心中面臨第二輪的崩潰。

他接過菜籃子,挽袖泡着清水擇菜。腦海裏還回想着自己在線性代數課堂上睡得那場覺……如果有得選的話,他當初一定精神百倍地聽課,而不是一睡就把自己睡到這個地方來!

落英坊別的不多,就是男人多。林小桓長這麽大,已經熟讀各大穿越小說,不要說是稱王稱霸、橫掃四野吧,闖出一番事業總該有的,結果……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嘆什麽氣啊。”少年手腳麻利地拾掇碗筷,扭頭看了他一眼,“幹活這麽慢,怪不得被你們公子打發到廚房來,你昨天穿得那個衣服可太不規矩了,要是換了我,我也得把你趕走。”

林小桓有氣無力地道:“我不是要勾引女客。”

“嘿,還狡辯呢。”少年笑道,“坊裏是故意讓沒經過事的小郎君們去參禪修道的,為得弄出個‘妙真公子’的名聲來,用這種把戲提高身價,待價而沽。可憐你一個小侍,也跟着去寺廟道觀那些沒點煙火氣的地方,他們倒是冰清玉潔、純白如紙了,陪着去的小侍們卻都遭殃,委屈你得再養養頭發。”

幸好林小桓昨天聽牆角時,聽了一耳朵玉真公子的活春/宮和臉紅心跳的污穢話,不然他也不知道落英坊還玩得這麽花。他支支吾吾地說提起那什麽玉真……什麽侍寝陪床,眼前的少年就全明白了,一見他的頭發和裝扮,就腦補了一出順理成章的戲碼,不僅沒去找管事核對,還給他換了衣衫、找了活兒幹。

林小桓喪氣地嘀咕道:“我頭發養了一陣呢……”

他高考後開始養的頭發,覺得紮起一個小辮子很有藝術家的氣質,結果一轉眼到了這裏,每個男人都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雖然也只是冠、簪、發帶……這幾種簡單發飾,但就是打扮得精致漂亮,風度翩翩,跟學校校園裏那些不怎麽打扮的男同學簡直天差地別。

少年道:“等晚上我回去,把我的發帶分給你一條,你這麽大了,散着頭發,萬一讓女人見了,成何體統。”

林小桓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聽到“散着頭發不能讓女人見”的說辭,他不敢吱聲,心裏卻五味陳雜。

少年說什麽,他就做什麽,一直幫工到日暮,在廚房吃上飯菜時,才想起自己剛剛穿越時設想的雄才偉略,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簡直一片茫然。

飯吃到一半,院外走進來個人,是一位十七八歲的郎君,穿得比雜役好得多,像是在當紅公子身邊伺候人的小侍。他叫來廚房總管,都沒正眼看過去一眼,吩咐道:“查問一下人員名冊,有沒有近幾日出現的、身份不明的人員,上頭說在落英坊跑了一個家奴。”

“上頭?”廚房總管大約三四十歲,斟酌着問。

“自然是貴人。”郎君道,“就是在東宮當太女掾史的劉家三娘。”

總管驚道:“這位不是已經赴京了麽,她、她還來咱們這種地方?”

“那我哪兒知道。”郎君不耐煩地道。“人家告假探親,觀賞歌舞松快一下,還用跟你說一遭不成。”

廚房總管連連擺手,奉承幾句,然後叫來諸人,将事由說了。他上下掃視衆人一番,一眼見到臉生的林小桓,招呼他過來。

林小桓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便讓總管粗糙的手指擡起了下巴。他上學早,雖然已經上了大學,但也才十八周歲,臉嫩得讓掐出一道紅印兒來。

他非常不習慣這種方式,一扭頭,把臉偏了過去,滿臉都寫着不肯配合的倔強。但落英坊的兒郎們大多柔順,見此情态,總管跟那位錦衣郎都略顯訝異。

兩人一核查身份,頓時紙裏包不住火,果然是身份含糊、來歷不明。錦衣郎揮揮手,院外的護院便上前來,捆住他的手,意欲将人帶走。

“等一下!”那個收留他的少年從人群中跑出來,摘下一頂懸挂的鬥笠,給林小桓戴在頭上,撩了撩薄紗,連忙低語道,“我不知你犯了什麽事,既是人家家裏的,你跟你家娘子服個軟罷。”

說完便退開兩步,用一種簡直如同慈父的、擔憂又無可奈何的目光看着他。雖然這麽說不好,但林小桓确實從他語氣和姿态中感覺到一股“母愛”,他心裏十分感動,卻又有些摸不着頭腦——他不認識什麽劉家三娘,也沒有什麽娘子,他們鐵定是抓錯人了,過會兒就把自己放回來的。

林小桓被護院捆着手,跟在錦衣郎的身後,走出了樸素寬闊的廚房,慢慢步行回到了落英坊前端的精致繡樓、亭臺流水之間,歌聲悠長,欄杆上吹拂下來長長的紗,即便是白日裏,也偶爾在香閨中聽到暧昧的聲響。

錦衣郎将他送到一間寬闊華貴的屋子中,便退出去了。屋內有一架長屏風,屏風外側站着落英坊的管事、鸨爹,一個穿着杏紅長裙、但非常年輕的少女坐在椅子上,她梳着頭發,烏鬓花顏,有一股如桂如蘭的氣度,內裏有個隔間,隔間門口懸挂着珠簾。

“把鬥笠摘掉。”劉潇潇道。

一旁的鸨爹上前來,将鬥笠摘下。

劉潇潇看了他一眼,然後轉頭看向珠簾之內:“先生,是他麽?”

林小桓的眼睛盯着地面,剛想着他們認完了人,自己就能回去了,結果聽見簾內的人道:“是他。”

啊?!

林小桓猛地擡頭,震驚地看着對面:“什麽是我?”

他不是剛穿越麽?而且還是整個人囫囵個兒穿過來的,哪來的人還能認識自己?

劉潇潇揮了揮手,其餘人等便都退下去了。小三娘等候多年,年前接到先生的傳信,便連忙向太女告假,若非太女再三挽留,她差一點卸下職務。

劉潇潇道:“你上前來吧。”

林小桓沒動。他知道這個世界是女娶男嫁,女尊男卑,這裏又是個高級青樓,女人可能都是洪水猛獸。

劉潇潇見叫不動他,正要起身,珠簾內傳來一聲:“好了,你不用管他,我跟他單獨聊聊。”

林小桓的腳跟長在地裏似的,根本就不挪步,他正想着以不變應萬變,身軀就好像被一股風裹挾住,渾身都輕飄飄的,眼前一花,整個人都被按在隔間的裏面,背對着珠簾,坐在一個小茶桌的竹席上,連手腕上的繩子都啪地一聲打開,繩結掉落在地上。

梅問情手裏正翻着那本《線性代數》,看得犯困,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另一手摟着賀郎的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道:“我就說是在申州。”

賀離恨不輕不重地道:“還是這麽個地方,你似乎熟得很啊。”

梅問情翻書的手一頓,輕咳一聲:“我來這裏,自然是為了聽歌看舞,跟那些肮髒交易絕對沒有半點關系。”

賀離恨目不斜視,一臉冷靜:“誰說你有了?不打自招。”

梅問情竟讓他反将一軍,勾着郎君腰身的那只手緊了緊,把他抱過來,偏頭親了親他的臉頰,聲音裏帶着低柔笑意:“好賀郎,你吃醋也講點邏輯、講點道理的吧。”

賀離恨稍微推拒了一下,把手覆蓋到她的手背上,低頭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兩人的聲量不大,但林小桓也能聽見,他先是迷茫、一頭霧水,然後被道術震驚,發覺這還是個奇幻世界,才回過神沒多久,就被秀了一臉,看見梅問情手上的書。

哇,那不是我的嗎?!

林小桓激動地盯着那本《線性代數》,萬萬想不到,自己還有如此熱愛數學的時候。他從竹席上起身,一把撲了過來,抱住梅問情的小腿,活躍地跟她對暗號:“奇變偶不變!”

梅問情:“……”

賀離恨默默地看了一眼他抓着妻主的手,很明顯地皺了下眉。

林小桓見她不語,更着急了:“那……那,宮廷玉液酒?”

梅問情:“……”

賀離恨撣了撣衣角,偏過頭看向窗外,冷哼一聲。

“……不是,這個,那……”林小桓指了指書,又指了指自己,大腦停轉,只得道,“這書……你看了?”

梅問情道:“看了。”

“你知道它是幹什麽的?!”

“變換增廣矩陣,消去未知量。”梅問情支着下颔,饒有趣味地道,“這是你們的書?”

林小桓啪地松手,坐在地上,喃喃道:“你居然會數學。”

“這也勉強能算是數術吧。”梅問情道,“我姓梅,你可以叫我梅先生。這是我的夫郎。”

她将《線性代數》扔給林小桓,伸了個懶腰,稍微活動活動脖頸,漫不經心地道:“物歸原主。”

林小桓已經喪失很大希望,不僅沒有穿越者前輩,還被“古人”打擊了一番,他抱着頭自閉發呆,便聽梅問情道:“你本來不該出現在這裏……送你回去需要定位你所在的大千世界,恐怕費點功夫,你得在我們這兒耽擱一段時間。”

能回去!

這絕對是林小桓近日聽到的、最讓人振奮的消息了。他迅速從地上爬起來,眼睛亮得冒星星,然後看了看梅問情,想到當今世界的男女關系,還是選擇一把挎住賀離恨的肩膀,拉着他到角落:“兄弟,她說的是真的嗎?你們什麽人啊。”

“她是我妻主。”賀離恨道。

賀離恨其實不喜歡被這麽接觸,蛇刀在鞘中有些蠢蠢欲動,但看在他是個小郎君的份兒上,又飄零到異界,流離失所,孤苦無依,才态度和緩。

林小桓再次被這稱呼當頭劈了一下,他上下看了看賀離恨,憋了好久,沒憋住,終于問出了口:“妻主……那,那你有,有內個嗎?”

賀離恨不解地看着他。

“就是……”林小桓伸手比劃了一下,在他耳畔竊竊私語幾句。

賀離恨瞬間便感覺到臉頰滾燙,他捂住林小桓的嘴:“說什麽呢你!怎麽可能沒有?”

林小桓“唔唔唔”了幾聲,把他的手拉下來,又道:“那她有沒有?”

賀離恨沒好氣地道:“怎麽可能有,她是女人啊!”

林小桓大松一口氣,心想還好還好,大家都是一樣的,只是古代男尊女卑的身份颠倒過來而已,女主外,男主內,太好了,這還是比較好接受的。

他甚至還苦中作樂地想,這裏的男人看上去都很正常,并不嬌媚、也不矯揉做作,最多是顯得文質彬彬、溫和柔弱了一些,這狀況已經比他想象的好得多了。

何況,抱緊大佬的腿,說不定很快就能回去了!

林小桓想到這裏,眼中又亮起星星,朝着梅問情看去,就在梅先生對他這充滿希望的視線摸不着頭腦時,他就被賀離恨拽了過來,扳過臉,兩人面對面。

賀離恨比他還高一點兒,眼睫微微垂下來,視線從墨眸間透出來,鋒銳如刀的氣息隐隐壓迫出來,帶着一股無形的威懾。林小桓當場被震住,聽他低低地道:“不許這麽看她,男女有別。”

林小桓還是現代人思維,這時候才回過神來,恍然大悟,連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懂,男人的占有欲嘛,對了,我還有件事要問你,你說女客來青樓,不會懷孕嗎?”

賀離恨奇怪地看着他:“只要女方不願意,就不會。”

“啊……?”林小桓道,“還有這種避孕手段,怪不得沒見到一個孕婦……”

賀離恨的神情更奇怪了,他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随着時間推移,一道一道的補方喝下去,他漂亮的腹肌已經沒剩幾塊了,從前緊實的肌肉摸起來軟軟的。

賀離恨:“落英坊應該不會容許郎君有孕,我大概是你見到的第一個孕夫。”

林小桓一開始都沒聽懂這句話。

直到賀離恨伸出手,帶着他的手摸了摸小腹,隔着衣衫,能感覺到一點兒靈氣盎然的輕微胎動。

林小桓就像是一塊石雕,被一道旱天雷劈得四分五裂。他手指僵硬,慢吞吞地收回手,痛苦地捂住了臉,喃喃道:“我錯了,這地方也沒那麽好接受……嗚嗚,我不要生孩子。”

賀離恨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平靜地道:“放寬心,不一定有女人允許你生她的孩子。”

……

林小桓被劉潇潇安排了一應用品。

他住進了白梅書院的一間廂房,經常去找賀離恨補充生活常識,給他講了很多自己世界的神話故事。而那位梅先生,除了看書、寫字,跟劉家三娘商議預備婚事,除此之外,就是在睡覺。

他根本不知道需要什麽布置才能回去,着急又沒有着急的方向,只能耐下性子等待。林小桓一邊學這個世界的文字,一邊打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賀離恨也沒有瞞着他,直接告知了他穿越的原因。

林小桓很感激兩人能夠來找他,而不是把他放任不管,自生自滅。他平日裏沒事幹,被塞了一手的針線活,辛苦的男大學生就開始自己的刺繡之路,除了頭發還不夠長,看上去簡直賢良淑德,溫婉至極,比賀離恨還像一個待嫁閨中的小郎君。

一日,賀離恨運行了一個周天的心法,因人間靈氣不足,便沒有強求,起身披上衣服要去叫醒梅問情。

林小桓坐在旁邊陪他,一邊繡手上這只鳳凰,一邊問:“梅先生怎麽不用修煉啊。”

“她?她已經到頂了。”賀離恨道,“她的真身在人間無法清醒太久,必須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眠,不然會出事的。要不是為了成親,其實她不該回來的。”

“我也想去修真界看看。”林小桓向往道,“修真界不好嗎?為什麽非要在這裏,梅先生留在人間看起來會很困擾啊。”

賀離恨推開門,門口是白梅書院的一片梅花林,時值秋末初冬,梅花還未開放,但已有零星的花苞點綴在上面,晚風蕭然。

這些樹都是她在申州隐居時,親自種下的,從纖弱幼苗,到梅花成林,皆由她一手栽培,而像這樣的地方,在世上還曾經出現了許多次,為了遺憾,也為了填補遺憾。

他道:“這些種給我看的梅花,如果沒能見證這一切,會很傷心的。”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