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味覺賀郎……春天,還會再來的

兩人滾到榻上。

梅問情單手按着他,從肩膀上使力,雖然并不很重,但還是讓人動彈不得。賀離恨只得由着她親,那股滾燙的辛辣從舌尖蹿到腦子裏,他連連眨眼,哼唧了幾聲,眼睛裏卻還濕淋淋的,冒出低微的聲音:“……說正事……妻主,別鬧了。”

梅問情擡手抵着他的下颔,在光滑白皙的肌膚上撫摸了一會兒,道:“若是我那位老泰岳有了事,累及到你,我還有心情跟你說笑麽?你放心,人已經保下來了,明日讓你家人去領就行。”

賀離恨握着她的手:“王主許諾給陛下什麽了嗎?”

梅問情笑了笑:“這些事你不用操心。”

說罷,梅問情便拎着他往榻內靠了靠,一手扯下束緊的床帳,紅鸾紗帳散落,跟賀小郎君翻雲覆雨,将朝廷的瑣事一概忘在腦後。

瑞王殿下只有他這一個主君,本朝也并沒有為妻納侍、彰顯夫德的講究,更沒有其他的朝臣官員向瑞王殿下奉獻男寵,以防惹了賀家不悅。

所以兩人格外恩愛,從來缱绻纏綿,感情甚篤。大約過了數月,天氣漸漸熱起來,入了夏日。

炎熱之氣太重,賀離恨往寝居裏放了一大釜的冰,冰塊堆疊在一起,涼意沁透。但哪怕房屋裏如此涼爽,他仍舊覺得手熱心熱,渾身不痛快。

梅問情一開始還只當是天氣的緣故,所以他才神思不屬、日日倦怠,而後照例給王府主君請脈的太醫入府,忽然驚喜下拜,向兩人道喜,連連說主君身懷有孕,已經兩個多月了。

即便賀離恨明知是看過去的事,也能感覺到那股從胸腔傳來的由衷喜悅。賀小公子的心一下子便猛地跳亂了,迅速轉過視線去看梅問情,卻見到她唇邊停頓的笑意。

那種習慣性的笑還殘留在她的臉龐上,但眉目之間卻十分地幽然、清醒。

賀離恨還未說話,梅問情便遣人送走了太醫,伸手親自為他把了把脈。

賀離恨怔了一下:“……王主,你也……會醫術嗎?”

梅問情沉默不語地望着他。

在這種眼神當中,他原本激烈而火熱的心口像是凝滞住了,裏面燃起漫無邊際的硝煙。

“王主……”

“不要怕。”梅問情伸手摸了摸他的後頸,“你先休息吧。”

賀離恨猶豫地看着她,點了點頭。

梅問情沒有對這件事說什麽,但過了幾日,王主的好友——一位佛門修行者前來拜訪。賀離恨認得那個人,當年成親的時候,梅問情就曾經見過她。

那便是慧則言。

就算她讓賀離恨好好休息,他也實在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安然放心。他想到那位王主的故友是世外之人、是修行者,便想着求簽祈願之類的事宜,期望這個孩子能平安降生。

賀離恨備好了茶水,想要跟梅問情詳說此事,擡手叩門時,聽到裏面傳來慧則言的聲音。

她說:“……沒想到主君跟您曾經有那麽多時光相對,都沒能賜予來一個孩子,這倒也算了,畢竟您的修為身份都擺在那裏,子嗣只能随了天地間的緣分。然而道祖想要圓滿這麽一個白頭偕老的心願時,卻将道體元胎種在他的體內,這種情況,就算是道祖讓貧尼來,貧尼也毫無辦法。”

梅問情道:“他不能生我的孩子。”

“自然如此,別說這一世主君沒有修行,就是修行之人,又怎麽會不受苦?”

梅問情沒有說話。

在門窗的縫隙裏,暖光的燭火不斷搖晃。慧則言伸出手,一只空氣中的琉璃蟬顯示出來,停在她的指尖。

佛門常有轉世修習、積攢功德的功法,所以有這麽一個法決,可以将琉璃蟬綁在某一個人的神魂之上,此後生生世世的因緣果報,便都有跡可循。

慧則言道:“或許昔日,不該前往主君的出生之地,先一步将他從裴家帶走,也不該捏造這樣一個掌中之國,有些命中的坎坷,是無法避過的。”

梅問情的手指抵着眉心,輕輕地道:“這是不是我的錯?”

慧則言斂眉輕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以修士之身,上百年的相伴,都不曾孕育子嗣,誰能想得到會有道體元胎根植在凡人的身體裏?若是這麽下去,連開始修行都來不及,光是短短幾個月,主君的生命力就會耗幹成空……”

這個世界……是掌中之國?

這是道體元胎……不能生她的孩子?

當時的賀小公子或許有很多事不曾理解,但此刻看來,這其中的每一句,他都能聽得清楚明白,自然知曉這一切都是有原因、有根由的。

這世上的事不僅變幻莫測、毫無常理,還往往逼向麻繩的細處,将命運攥緊、磨斷。

室內沉默了好一會兒。

梅問情因為自己有白頭偕老的心願,所以幾乎是以凡人之身來陪伴他的。而慧則言進入掌中之國也需要封閉自身,兩人都沒能第一時間注意到他。

這一世的賀離恨過得十分快樂,即便遇到一些小小的坎坷,也很快被更濃郁的甜蜜所覆蓋。他總能在低谷之時望見希望,能看見梅問情有意無意伸出來的那只手。

他雖生在修真界,但卻被抹去了一切痕跡,被帶離裴家,捧在手中,變成滿門忠烈、可以縱容男子騎馬射箭、自由自在的賀小公子。而妻主身份貴重,待他如珠似寶,羨慕他的人不在少數……整個世界都是為了他而創造的,為了讓他快樂、讓他無憂無慮。

只是這樣順利的人生,總還會被命運戲弄。

賀離恨站在門外,手裏的茶盞已經涼掉了。他垂着眼簾,即便一知半解,卻還是能聽得懂梅問情所說的話——如果要保住這個孩子,他會死的。

這樣一個凡人的軀體,沒有給他孕育的機會。

夏夜的風輕輕地掃過窗棂,燭光搖晃。慧則言即便封閉自身,也比常人要五感靈敏一些,随着風聲一動,她忽然擡起眼,似乎注意到了他,下一刻,梅問情也立即發現,她登時起身,沖過去開門,而門後卻被賀離恨按住,響起茶盞掉在地上摔碎的聲音。

“賀郎?”

她沒有用力推開,在清脆的茶盞碎裂聲後,賀離恨的腳步和呼吸都變得極為清晰。他低低地道:“不要。”

但他沒有說清楚究竟“不要”什麽。是不要開門,還是……

梅問情沒有強行開門,她的手掌停在雕花門扉的格子上。忽然夜風大了起來,門外聲音盡消,她動了動手指,這扇門向外吱呀一聲滑過去——外面空無一人。

慧則言從她身後走過來,似乎醞釀了一會兒,才道:“貧尼想說幾句道祖不愛聽的。”

“知道我不愛聽還說。”梅問情收回手,盯着地上化為碎片的陶瓷茶具,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不外乎是這一胎格外珍貴,不如剖腹取子,讓道體元胎在另外的環境當中孕育,以陰陽天宮之能,可以供給養育元胎,但在賀離恨的身體裏,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慧則言明知道她明白,也明知道她會不高興,但還是徐徐撥動着佛珠:“這種事發生,除非讓主君堕掉元胎,否則白頭偕老已無可能……比起您這個可有可無的心願來說,有這樣的後裔降世,對這個大千世界的穩固,都很有幫助。”

可有可無嗎?

梅問情曾經有過很多一時興起,很多随着心意而動的愛好和心願,她已經孤身一人待了太久太久,對許多事看得非常淡,很多重要之事,在她眼裏,都在可有可無的範圍之內。

慧則言繼續道:“如若您不忍,主君被道體元胎耗空命源之後,再取子也不遲……”

她是佛修,然而比起一人之幸來說,慧則言更擔心整個世間、更擔心億萬生靈的生命與未來。所以當年梅問情颠倒乾坤的時候,她便捏了一把汗,此刻梅問情終于有了結束的意願,而又有道體元胎出現,在慧則言心中,這該是一個上佳的結果。

“菩薩。”梅問情道。

慧則言擡手行禮,屏息垂目。

“如果有一天,殺了你的愛徒,就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你會動手嗎?”

慧則言稍微怔了一下,她沉默幾息,道:“貧尼會的。”

梅問情轉頭看了她一眼,很輕地笑了笑,說不出是在尊重她的選擇,還是在惋惜她的選擇:“這一點,我實在不如你。”

“先生見諒。”慧則言道,“如果貧尼能夠阻止道祖,其實在您颠倒乾坤的第一次,貧尼就會動手,可我卻不能。……您對衆生的愛,既深沉濃郁,又淡薄無情,但您對主君,看似随手撥弄、視若玩物,到頭來卻總是珍重。”

梅問情不知道聽沒聽見,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麽,就在慧則言忐忑地等候,企圖從她口中聽到滿意的答案時,卻聽見梅問情嘆了口氣,似有若無地說了一句:“本座真讨厭小孩子啊……”

在這一刻,慧則言已經明白了她的想法。

……

夏夜起風,下了場雨。

賀離恨回到寝居時,親近的侍奴驚呼了一聲,連忙過來給他換衣服、擦頭發。少年郎們盡皆輕巧溫順,見他臉色不對,也沒有敢問、更不敢聲張。

他的頭發濕了一層,讓布巾擦得泛着光,潤潤的。侍奴一邊往他手裏塞着手爐驅寒,一邊心疼地道:“主君是去哪兒了?您還懷着殿下的孩子,可要小心仔細。”

這消息在太醫離開後,已經傳遍整個瑞王府。

賀離恨擡起眼,黑白分明的雙眸也像是被雨淋了。他看了看眼前人,忽然嗫嚅着、低聲道:“你是……假人嗎?”

侍奴愣住了:“您說什麽?”

“你是為我存在的嗎?”他說。

這又從何說起呢?侍奴雖沒見過這個陣仗,但發散思維,很快便以為主君是心有不安,連忙道:“奴自然是主君的人,為您服侍左右,忠心不二。”

他剛剛安慰完,就聽到屏風外傳來行禮問安的聲音,才退開兩步,就見到管理王府的小惠姑娘捧着一件淋濕了的披風跟在殿下身後,瑞王殿下伸手揮退了請安的人,讓他們都出去。

室內的侍者便都退了出去,只剩下面無表情的小惠轉過身,似乎去拿什麽東西了。

梅問情坐在他的面前。

這是第一次,兩個人會有相顧無言的時候。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即便有披風遮擋,但因為她來得急,沒有撐傘,所以這件赤金鳳凰衫的肩頭還是濕了,洇成一團深深的暗紅。

賀離恨看着她,想要擡起手去摸一摸那團暗紅,想要碰她的手,看她的手冷不冷,可是剛剛舉起,就見到一碗冒着熱氣的湯端了上來,放在桌案上。

小惠姑娘一板一眼、語氣不變地道:“主君着涼了,喝點姜湯吧。”

他沒有從那裏面聞到姜的味道。

只有很濃郁、很濃郁的酸味,和苦澀。

賀離恨收回了手,他道:“我不能……生你的孩子嗎?”

他其實已經知道結果。

梅問情道:“或許,以後有機會。”

賀離恨看了看她,忽然道:“你騙我。”

他盯着梅問情的眼睛,這時候說不出是心中有怨,還是有一種莫大的荒謬感,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所見所聞都那麽空虛,都像是一種殘酷的玩笑,像是踩在棉花上,陷在泥地裏,明明對另一頭的真相還一知半解,還似是而非,就要沉下去了。

賀離恨的手撐在桌案上,他天真單純,沒有受過磨砺,他還那麽嬌氣倔強,那麽愛哭,活到現在都沒有吃過什麽苦,他的眼睛清澈見底,清澈得有一種一折就斷的脆弱,他雖有雛鷹的資質,卻是被梅問情捧在手心中的,易碎之物。

梅問情好像看到他身上裂開的紋路,她想到,我的寶貝,要在我手中碎裂了。

“我不相信你說的話。”賀離恨道,“你總不能把我的權利都剝奪,既然你把孩子給我……從把他給我的那一刻開始,有一半……不,其實都是我說了算了,對不對?梅問情,你不是一直讓着我的嗎?你不是任何事都會答應我嗎?”

他的字句已經盡力克制。

他在認真地講述道理,在争論結果,沒有激烈、憤怒,也沒有哭鬧,他保持着被愛之人的體面,也蔓延起了被緊握住的彷徨。

雨聲被殘風卷起,撲起屏風外的竹簾,嘩啦——嘩啦地響着,簾動時影子被映上一層雷電的光暈,一片蒼白。

梅問情伸出手,覆蓋在賀離恨的手背上。她的手指原本是冷的,可觸碰到他時,發覺他手心裏溢滿冷汗,比風雨夜的寒氣還更冰涼一分。

“你可以不相信。”她道,“但我不會讓你為了一個胚胎而死。”

“那要是……那要是我願意呢……”

“不可以。”梅問情靜靜地看着他,道,“你這一次要聽我的。”

“根本就沒有下一次。”賀離恨站起身,“你就是在騙我,我只有這一輩子而已,什麽前生,什麽來世,對現在的我來說到底有什麽用?!你不想要,可是我……我想讓孩子活下來,你明明有辦法的。”

所謂的辦法,不過就是在他活着、或是死去的時候,從他身體裏取走道體元胎,回到陰陽天宮培育而已,可一旦這麽做,賀離恨很快就要離開她了……而且不能再調回原點,要是再重新開始,道體元胎也會一同消失,這就違背了“讓孩子活下來”的意願。

賀離恨的手指攥緊,聲音低啞,慢慢地道:“你能不能也聽一聽我的意思……”

他不知道“道祖”這個身份,究竟是什麽意思,究竟代表了什麽,但在冥冥之中,他卻覺得這個自己孕育過的道體元胎如果降生,一定會陪梅問情很久很久,讓她每次見到,就能想起自己。

這個時間一定比一百年更久,比她遺忘自己的時間還要久……他怎麽會甘心就此結束呢?再天真純稚的賀離恨,也總會執着地把自己嵌入她的生命裏,用盡所有力氣和方式,要她不許忘掉。

這是一種近乎沒有底線的占有欲。他願意為此做出任何犧牲。

梅問情垂下眼眸,指尖籠罩在對方的手上,她沉默片刻,只是道:“……但我不喜歡孩子,我只喜歡你一個人。”

賀離恨道:“難道我不喝這碗藥,你還要灌我嗎?”

他說得決絕、堅定,已經抱有被殘酷對待的覺悟。在這句話落下的那一刻,梅問情伸手圍繞住了他的腰身,将對方帶到腿上坐下。

賀離恨以為她要鉗住自己的下巴,把藥灌進去。但她緊緊地擁抱過來,柔軟的唇貼近,他從對方的親吻裏,嘗到了湯藥的味道。

這是一個非常酸、非常苦澀的吻,她那麽強勢,可又如此溫柔,被賀離恨咬傷的地方滲出鮮血,腥氣伴随着細微的甜,成了舌尖之上唯一的回甘。

賀離恨的眼淚沒有知覺地掉下來。

他的手指在抖,身軀也在抖,但他又被抱得這麽緊,好像梅問情永遠都不會松開,那些被齒尖咬開的傷,那些交錯的、痛楚的呼吸,都沒過格外敏感的味覺。

賀離恨陷在她的懷中,壓抑地忍耐,低低地啜泣,最後化為被打碎的哭聲。梅問情撫摸着他的發絲,将那碗苦澀酸楚的湯藥喂給他。

梅問情也同樣記住了這個泛苦的、酸澀的味道。

她将賀離恨緊緊抱住,給他擦拭眼淚。她的手撫摸着對方的脊背,尾音帶着一絲沙啞,輕輕地道:“我只要你一個人,什麽道體元胎、繁衍後嗣,我都不在乎。賀郎……春天,還會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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