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如霜就像牽我的手一樣,握住我吧

“所以,我很快就要見到當年諸人聯手的盛況了麽?”

賀離恨一襲朱紅長袍,玄革金帶,三指寬的腰帶掐出一把窄瘦腰身,身形脊背又極為挺拔,金帶上佩着香囊玉珏,長長的絲縧穗子落到竹席上。

兩人隔着一個放置茶杯的小案,竹席分放兩側,熏香飄然、火爐上煮着沸騰的湯藥。

梅問情站在他對面,正低頭持筆勾掉手中卷軸的部分字跡,道:“我這消息已經帶到,除了打造那把刀鞘之外,再不插手賀郎的恩仇之事,已是甚為克制了。”

賀離恨:“昔日,我受諸人暗算設計,見所謂容不下我的正道之士,竟與妖魔邪修聯手,仿佛有共同利益者,無論身份,便是至親至愛之親友,而有害無利者,便是正修同道,也是礙眼的絆腳石。”

“趨利避害,人之本性。”梅問情坐下來,伸手将涼透了的茶底倒在木制器皿的格網底部,“我的好郎君,你除了冷酷無情之外,還有一份格外的天真……我不知你這特質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我不是沒有經歷過世事。”

“正因如此,”梅問情接過話,“你這天真并不愚鈍,只是固執。就好比,世人救助小獸,而被小獸咬傷,或驅逐、或滅殺,下次也不會再行救助之舉,所以吃一塹長一智。而你……你就算明知有受傷的危險,做足防備,也仍會再度伸出手,這是你的天真。”

她如此說,賀離恨倒是有幾分被點撥的感覺,他心神一動,擡眸望着她。

如果沒有這一份天真固執,難道他與梅問情就可走到今日麽?

在他心中有比利益權勢更為重要之物。

“一朝被蛇咬,我早已防備這名錄上的人聯合,所以先行暗殺了幾個久居門派的閉關之人,以此引誘對方聯合攜手。”賀離恨道,“而在此之前,這些邪修、妖族、無門無派之士,有一部分,我已經事先見過了。”

梅問情笑了一下:“多虧丹蚩樓養了一批通曉情報的星師,段魔君為你堅守之處,沒有白費。”

“能被利益引誘之人,也能為了利益臨陣倒戈。心中無義之士,最終不過是棋盤上的子,而不能成為執棋者。”他道,“當年讓我以命相搏的壓靈大陣,他們也該自己嘗嘗了。”

梅問情擡手重新傾倒茶水,溫熱的水滾入內壁,在靈玉之間蒙上一層柔柔的光澤。她凝望着賀離恨的眉目神情,望着他手臂上纏起來的傷——再轉瞬之間襲殺搏命,有時也會付出受傷的代價。

“心中抛卻利益,有更高追求之人,其實不在少數。”梅問情道,“但像賀郎這樣固執的,卻也實在不夠多。”

“……總覺得你在數落我。”

“是麽……很容易聽出來嗎?”她揚唇微笑,将茶杯遞入賀離恨手中,又放下卷軸,取出已經嵌好陰陽轉輪的魔鞘。

當初設計時空餘下的凹槽之處,已被黑白二色的陰陽魚占據,玉雕金飾,華貴無比。賀離恨擡手按上去,感覺一股源源不斷之力頂入掌心,仿佛勾連起渾身的氣機潛力,令人通體暢快。

“我知道你有以一敵千,萬夫不當之勇。”梅問情道,“只是戰至力竭,終非英雄結局,當你魔氣不足、心脈枯竭時,握住它,我就在你身邊。”

賀離恨怔了怔,從她的話裏聽出了什麽:“這個……連通的是——”

梅問情的指腹抵住了他的唇,對方的氣息夾雜着淡淡的寒香圍繞而來,宛如旋渦。她的手一貫的微涼,觸至頰側、耳垂,卻在藥爐蒸汽的升騰之下,形成了沸騰如火的錯覺。

她說:“你以為,我真不擔心你嗎?”

賀離恨心中一滞,像是被一只手緊緊攥住,連每一絲震動都緊繃。

梅問情的氣息越過茶案,迎面而來,她的眼睛墨黑溫柔,宛如萬載不變、高懸于天穹的日月,她的唇鋒既強勢,而又包容,像是永不幹涸斷絕的湖水,輕柔地覆上、緊貼,卻又不容人有半分的猶豫掙紮,不許他有絲毫的分神推拒。

梅問情輕輕地吻了他一下,手指穿過對方銀冠之下高懸的馬尾長發。

她的手心放在賀離恨的肩膀上。

“你以為我就那麽放心?”梅問情道,“若你心裏沒有這口氣,我倒寧願替你報了,此後調養你的身軀、修行精進,才是大事。可我又知道這不能替你,人生中有些事,是旁人替不來的。”

賀離恨稍稍靜默,擡指碰了碰唇瓣。

“有時候,我恍惚中覺得,抓緊的流沙,會流失得越來越快,可放任飛絮飄揚,又天地渺渺,無處相見。”

梅問情似是感嘆地說了一句,然後又将手覆蓋到賀離恨的小腹之間,感受到一股清晰至極的搏動和氣息傳遞,她垂着眼簾,兩人近在咫尺:“我既望你軟弱,又愛你不曾軟弱。賀郎,此事結束,我們成親去吧。”

“……好。”

賀離恨的手覆蓋在她手上,此時此刻,那些曾經銘記報還之事,仿佛也無足輕重,比起她的邀約來說,說起來再血債斑斑的大事,都也只是那樣罷了。

他伸出手,握緊魔鞘,将蛇刀貫入鞘中。

在這一刻,賀離恨的身後浮現出無數天魔契約的虛影,那些生活在大千世界夾縫暗域當中的生物,露出令人震悚的恐怖之态,但在賀離恨的身後,卻又收斂爪牙,臣服不動。

梅問情見到他逐漸變了顏色的右眼,那一抹血光沒有再消退下去,而是從瞳仁的底部向上暈染,化為一半血紅、一半烏黑的瞳孔,象征着殺戮毀滅的血色再也沒有退卻,而是鑲嵌在他的眼中。

“這不要緊嗎?”梅問情盯着他道。

賀離恨擡手捂了一下眼睛,那張冷峻鋒銳的臉上也露出了笑意,他只是說:“你不嫌棄看起來奇怪,那就沒什麽要緊的。”

“妻主,”他擡起頭,“你沒有将我當成籠中幼鳥,而一直将我當作一只兇猛的鷹,這一點,我一直覺得很……很幸運。”

賀離恨站起身,在他的身後,夕陽穿過沒有落下的竹簾,盛大恢弘地鋪蓋過來,伏在他的脊背、肩頭,像是天地暮色的慷慨壯行,又宛如散落漫天的血跡。

“我能從地獄裏爬回來很多次。但那些推我下去的人,沒有第二次了。”

從他出生之始,從裴家的設計、歸元派的交易、那個洞府裏的刑具折磨……自廢道基、以身涉毒、問鼎魔府……乃至于五年前的重傷假死。

他已經把自己打碎重生過,太多太多次了。

————

三日之後,曾經誅殺過魔尊的壓靈大陣被重新啓用,這一次,他們沒有請動任何一個返虛祖師,但卻意外得到了更多邪修的支持,那些自由已久、肆意張狂的修士,似乎不願意再回到賀魔尊的統治管轄之下。

這一戰,梅問情沒有去旁觀。

血色沖霄,雲雪鳳送來的秘天閣卷軸就放在案側,上面的字跡像是活得一樣不斷變幻,一抹抹血光從中裹挾住名字,無論正邪,将修士的名諱消融吞噬。

在不遠處的血色染透重重雲霄時,梅問情卻只是坐在聖魁宮之上的雲崖亭邊,靜靜地飲酒。

在她的對面,有兩位才剛剛出關的返虛境天女,她們在梅問情真身現世的時候就已經傳遞了消息,都是在前幾日收到了老師的回信,将兩人召回了聖魁宮。

一個是如意天女沈燃冰,另一個則是碧虛天女何琳琅。

梅問情自然不會食言。

她們兩人接到消息之後,不說何琳琅,就是在緊要關頭的沈燃冰也毅然決然地放棄了本命法器的修正和煉制,立即動身回到老師身邊。當兩人坐在雲崖亭對面之時,身畔就是熟悉的小惠姑娘奉酒等候。

沈燃冰一身勁裝,窄袖圓領,護臂将袖口紮起,身上幾乎沒有什麽別的裝飾。她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将之重新放在桌上,拱手道:“學生已經有數千年沒有再見到過您了。”

“我将你們門人的消息如實相告了。”梅問情轉動着指間的器皿,“天女娘娘意下如何啊?”

何琳琅一身繁複長裙,與沈燃冰截然相反,雍容端莊,宛如牡丹,她道:“老師就不要取笑學生了,我已勸過,讓掌門人不要一意孤行,然而……”

她雖是門派祖師,但到了這個年紀、這個時候,對于後裔傳承反而看得很淡,所以雖然勸說,也只是随便說說,就算這傳承就此毀絕,在何琳琅經歷的一切當中,也不過要再次傳道,又是一次寂滅與新生,遠遠算不上滅頂之災。

沈燃冰則是道:“若非主君要親手了結,我已經殺了那孽障。”

梅問情有點兒心不在焉地道:“我就看不上你這兇悍殘酷之态,既是子女輩,寬容饒恕、多加指點,對待得太嚴苛,可是會斷女絕孫的。”

沈燃冰仍刻板道:“老師已有主君,陰陽天宮從來沒有過這麽大的喜事,就算将修真界血洗一遍,再送主君一個各界共主當一當,又有何難?這只是學生的誠意罷了。”

說罷,這個如意天女便起身,渾身冒着沸騰火熱的殺氣,何琳琅一下子差點沒拉住,還是梅問情叫道:“回來!”

沈燃冰才止步。

梅問情将手裏的空酒杯扔了過去,對方不閃不避,正砸在額角上,雖然不疼,但也留下一點兒紅痕,她道:“你還像是光明磊落的道門正宗嗎?這無法無天的勁兒你跟誰學的。”

此言一出,沈燃冰便擡眼看了看她,一旁的何琳琅則是輕輕掩唇咳嗽,連小惠都面無表情地捧着盤子,默默望天。

梅問情瞬間領會三人的意思,指了指自己,語氣古怪地道:“難不成還能是我嗎!”

沈燃冰道:“學生不敢。”

“還有你不敢的事。”梅問情換了個坐姿,看着她過來重新坐下,便讓小惠将此前寫過的方子交給兩人,“這是我家郎君的安胎藥方,材料……是有點兒難找。”

何琳琅搖了搖頭:“只要先生回陰陽天宮開宮,這上面的十之八九也就有了。”

“所以,天宮之內暫時沒有之物,我交給你們了。”

沈燃冰捧着藥方,沉思了不知多久,她倒是沒有推诿之意,而是道:“……老師,光是這些分量,恐怕要保養胎兒,也得二十多年的時間,等這麽久豈不是讓老師心急,請老師為學生打開天地之門,我願為主君前往其他大千世界,征戰殺伐、搶奪……不是,是搜集寶物。”

梅問情面無表情地盯着這個好戰分子,淡淡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将你這麽個東西送到我面前,讓我教誨你一番,不然早在萬年之前,你這個好殺之人,就已經埋土化灰了。”

沈燃冰低眉解釋:“學生這都是為老師着想。”

“你還是少煩我吧。”梅問情撐着額頭閉目養神,“你幫我看看,賀郎那邊……怎麽樣了。”

沈燃冰榆木腦袋,不知道梅問情的心思究竟怎樣,也不知道為什麽老師為何不親眼去看,所以只是遵從命令,散發神識過去,擡手凝出一片固定在穹宇之間的波紋水鏡,将另一邊的現況如實呈現出來。

何琳琅則是在心中嘀咕了好久,想道:“心中牽挂,所以才并不親自去看,你倒好,直接播出來了。”

“禀告老師,實在是血氣太重,殺伐毀滅之氣包裹着整個戰場,連壓靈大陣都碎裂了,地上的魔軀道體混成一片,天魔百般糾纏,看不出究竟……”

“好了。”梅問情道,“閉上你的嘴吧。”

沈燃冰散去水鏡,有點摸不清頭腦。只不過他們少有這樣跟梅問情靜谧飲酒之時,很多年不曾受召,此刻彌足珍貴,所以也都安安靜靜,只将藥方上所缺之物記在心中,收入衣襟內。

聖魁宮幾乎沒有四季之別,永遠都是早春的溫度和情形,雲崖亭上也只有幾棵巨大的梨花樹,梨花紛紛如雪,從外界吹進亭內。

梅問情沒有旁觀,這裏與交戰之地相隔甚遠,所以連一些動靜餘波也不能立即知道,但在酒壺空卻、再倒不出一滴酒水的時候,那些被血色染得通紅的雲霄,忽然彙集成翻滾的紫色雷雲,蒼白而通天的閃電從中亮起。

梅問情望着天際,身側的小惠低下頭:“主人,天女魁娘娘傳來消息,壓靈大陣在提前布置下起了作用,當場碎裂,主君了卻心結,戰中突破,先天毀滅之道大進,引動了化神期的雷劫。”

她這話沒避着另外兩人。

何琳琅道:“這怎麽行?這種血戰、到了最後必然力竭!就算真的到了化神的境界和修為,也不能在這種時候承接雷劫啊,先生……”

沈燃冰已經抽出腰間的軟鞭,渾身凜冽地道:“我代先生為主君擋下來!”

“不必。”

如意天女動作一頓,轉而看向梅問情。

梅問情低聲喃喃道:“握住我吧。”

你的血戰已經結束了。

就像牽我的手一樣,握住我吧。

就在此刻,梅問情身上原本無形隐匿下去的金色禁制一重一重地浮現上來,她的周身盤旋起陰陽二氣,這股難以觸摸的蒼莽開天之感,從她的身上一絲一縷地滲透出來。

而在遠方,那血光之內,也隐隐亮起一輪月亮,如霜的光澤掃去山霧般的腥氣。

金色禁制雖然是在神魂裏完全亮起,在衣衫之上表現出來,就是這件紫色道服上被繁複的金色花紋攀爬而上,但在禁制的保護之下,這些精純的靈氣卻還源源不斷地湧起。

“這是……”

“這就相當于,主君可以随時抽調先生的靈力。只要先生還在,他就不會因力竭而敗。”

何琳琅解說完畢,跟身側的沈燃冰同時陷入沉默,兩人的性格雖然南轅北轍,但心中此刻卻都是同一個想法:

主君以身為矛,鷹擊長空,而這世上的最強之盾,也莫過于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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