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睺魔府。
噗呲——
蛇刀切入血肉的聲音清晰無比,一頭巨大的魔物惡獸仰天長嘯,發出猶如雷鳴的哀嚎,它的獠牙從中裂開,一路蔓延裂到頭骨之上,然後整只身軀劈為兩半,倒在了地面上。
這是一只頂峰魔物,就像魔蛇可以口吐人言一樣,這類魔物也已經有了靈智和性格,在賀離恨隕落消失之後,羅睺魔府的諸多頂峰魔物便歡欣鼓舞地搶奪地盤,将自己的巢穴搬到了魔尊的故居,并且以此為榮,沾沾自喜。
此刻,它們的沾沾自喜付出了代價。
這頭魔物通體焦黑,身形有些像黑龍,然而有三四個頭顱,滿口獠牙,身上被環形血管和肉瘤遍布,醜陋兇惡,一身魔氣。此魔名為“仰天獠”,是頂峰魔物當中最為兇惡、也是最為蠢笨的一個。
賀離恨撤出蛇刀,橫刀擦拭,擡眼望去,見到梅問情捧着手爐,站在不遠處的雪涯上方。
她輕輕點頭,很給面子地捧場鼓掌,道:“三個了。”
梅問情雖然已回歸本體,按理來說,應該對外界的溫度毫無感覺,但不知道是封印問題,還是她本體長期待機休眠的緣故,所以居然還是體溫稍低,手指冰寒。
于是兩人前往腹地時,小惠姑娘便給她的儲物戒內塞了很多件厚重外衣。她身上的這件漆黑絨披也在其中。這件絨披十分柔軟暖和,簡潔別致,沒有紋飾和繡圖,只在脖頸前的系帶上綴了幾顆珍珠,寬大及地,将梅問情身上的深紫道服壓在底下,襯托出高挑的身量。
梅問情感嘆道:“就算我要動手,也不知道從何插手。賀郎這一身的本領,在外面真是威風凜凜,可怎麽到了床榻……”
風雪飄蕩,眼下也只有他們兩人,梅問情這嘴上沒個顧忌,老不正經,話才說了一半,就被賀離恨一把将魔鞘扔了過來,郎君扭頭看她,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說什麽呢,快過來。”
這些日子以來,有了梅問情的言傳身教,親自磨砺,往日裏臉皮薄的賀郎君也能在她的言語之下活過幾輪了,全當妻主的惡劣趣味,不予理睬。
梅問情接住魔鞘,稍微檢查了一下晶鞘的磨損,然後緩慢踱步過來,立到他身側:“你家究竟有什麽寶貝,讓這群魔物削尖了腦袋往裏鑽。”
兩人正處在寂雪冰池之內,只不過尚且沒有進入室內。寂雪冰池望之如名,除了這些盤踞在內中的魔物之外,就是廣大無垠的結冰池水,以及與之依附的亭臺樓閣、長廊角樓,雖然規劃得晶亮雅致,很有風格,但卻不足以讓魔物們前赴後繼。
賀離恨一路斬殺,蛇刀渴飲鮮血,終于暢快飽足。連同他身上的簽訂了契約的天魔,也收走了魔物的負面情緒和極端意志,顯得格外活躍。
賀離恨道:“也沒什麽寶貝,在你眼裏,都是些無趣的小物件兒,你那種修為、身份……”
梅問情一開始不告訴他,就是為了免除他這麽想,見對方舊事重提,便騰出一只手來突然捏住賀郎的臉頰,将魔尊大人俊美鋒銳的面容捏得綿軟泛紅,才稍微松手,湊過去蹭蹭他的鼻尖:“除了你的柔弱妻主之外,我還有什麽身份。”
賀離恨被揉了半天,那股暴戾冷酷、天下第一的氣勢頓時一掃而空。他撫摸着臉頰,小聲嘀咕了幾句,然後道:“知道了,跟我來。”
說罷,賀魔尊便牽住她的手,将梅問情帶進寂雪冰池之內。
兩人腳下的地面,已經被各類魔物的血液染透,散發腥甜氣息與滾燙的熱氣。而其餘的邪修魔物,見勢不妙,早就溜之大吉,想必到了這個時候,整個羅睺魔府都在人心惶惶,胡亂推測,讓各類猜測不斷發酵了。
有段歸和淩紅藥在外鎮場,賀離恨沒有死的這個消息估計還要再壓一陣子,這類的讨論也會放到最低,所以萬全準備之下,賀離恨并不在意奪回魔府是否會引起仇家的注意,他的刀已經淬熱,正差一口宿仇的心頭血來渲染浸透。
兩人沿着血紅地面入內,裏面是一座布滿水晶和琉璃飾品的內殿。賀離恨目不斜視,不太在意地穿過這些表面之物,連魔物盤踞的靈石山也不屑一顧,仿佛他當年把這些財寶堆積在這裏,只是嫌棄它們礙事而已。
靈石玉精,草藥玄鐵,随意扔落滿地。梅問情看到這裏,已經啧啧贊嘆,心想我家賀郎就是出淤泥而不染、視金錢如糞土。
這想法才冒出來不久,便見賀離恨在牆壁之上貫通魔氣,而後又細細地解開了數道封印禁制,寂雪冰池頓時天地搖動,廣大的大殿地面,一整塊石板全部被移開,露出黑黢黢的、通往底下的洞口。
這是沒有被發現的儲藏室。
賀離恨帶着她一路下去,打了個響指,地下樓梯的牆壁頓時燃燒起鳳火心燈,奢侈浪費至極,拾級而下,梅問情目睹的靈物寶藏,要比外面得多出十倍百倍不止,簡直是一個小型的藏寶庫,就是大宗門的靈庫也未必有如此豐盛。
梅問情沉吟許久,看了看身側“出淤泥而不染”的賀離恨,正恰逢他轉過頭,興奮問道:“怎麽樣?”
梅問情:“……好,很好。”
“我早就想着給你看了,當初在人間時,就不知道這些東西夠不夠,能不能合你的心意。”賀離恨的眼睛亮晶晶的,這種純粹而直率的情緒,幾乎沖淡了他身上的血腥氣,讓剛剛還殺人不眨眼的魔尊大人,變成她懷中溫香軟玉、“心地善良”的賀小郎君。
兩人一直走到儲藏室內,裏面是一排一排的書架、置物櫃,散發着奇異光輝的異寶堆滿房間,琳琅滿目,最中央有一張書桌。
梅問情停在書桌前,翻了翻他以前在這書案上所寫的內容。賀離恨便來回挑選,将許多物品直接帶走,有的還篩選一個,拉着梅問情的手塞到她的儲物法器內。
梅問情的儲物法器幾乎沒有邊界,她在裏面開辟了一個靜止的小世界,就連活物也能放進去,只不過放進去之後也會是靜止狀态,所以賀離恨要裝多少東西進去都可以,便跟着品鑒、欣賞,替他收着。
她将桌案上已經寫過的內容翻完,抽出一張紙來畫了畫魔鞘上的缺口,以及與之對應的陰陽轉輪的模樣,等賀離恨把他家終于搬空,才擡起眼溫柔體貼地給他擦擦汗。
賀離恨任由對方動作,盯着她的眼睛,道:“你要替我收好了。”
“嗯。”梅問情認真點頭。
“這可是我的嫁妝。”他說。
“嗯……嗯?”梅問情剛要下意識地承認,忽然又反應過來,目光怔了一下,落在他臉龐上。
然而賀離恨并未退縮,仍舊十分鄭重,甚至還繃起臉,帶了一點點細微的威脅感:“難道你不想娶我嗎?”
“那倒不是……”梅問情道,“跟我愛恨糾纏,就已經夠受苦的了,我帶給你的好與壞,都無窮無盡、難以洗清,何況是婚姻嫁娶。”
賀離恨道:“債多不愁,既然已經棘手,那再麻煩些又有何妨。等手頭的事畢,我們……回人間去辦。”
“好。”
梅問情沒有意見,兩人便算是敲定。之後賀離恨在這兒收拾東西,她則是重新畫出圖紙,又審閱了兩遍,随手從袖中拿出一架只有掌心那麽大的鎏金白玉爐。
這與當年胡家的天鼎不同,此爐極小,但卻流光溢彩,甚為複雜。梅問情輕輕吹了口氣,它的爐下便燃起陰陽二色的火光。
梅問情全心投入煉制當中,過了許久才抽回神思,此刻她爐中的陰陽轉輪已經初具雛形,隐隐透出萬中無一的瑩潤光澤。
梅問情回過神,見賀離恨已經停下倉鼠儲糧的行為,而是捧着一張卷軸持卷沉思。
她走了過去,見到上面是一個個尊諱、稱號、和姓名,幾乎個個都是修真界的個中翹楚,盛名一時,其中有的隐退,有的仍然在世行走。
“這是什麽?”
賀離恨的唇邊露出一點笑意,臉上雖然帶着平靜的笑意,眼眸卻淡然無波,映出一縷似魔的血光,他道:“一個名錄而已。”
“難道是,”梅問情伸出手,敲了敲他腰側的蛇刀,“這把刀的仇家?”
賀離恨:“對啊,你好聰明啊。”
“你跟我學壞了,以前還那麽純真赤誠,怎麽現在說起話來,一股陰陽怪氣的味道。”梅問情湊過去,從後面按住他的肩膀,偏頭貼近耳畔,“看來我要見證一番腥風血雨了?”
賀離恨的耳根讓她氣息熏陶,惹得乍冷乍熱,滋味難言,他的心都跟着猛地一跳,裝作冷酷地拉梅問情下水:“光見證怎麽行,你可是魔尊之妻,血腥慘案的主使者,恐怖陰謀的幕後推手……總之,別想脫離幹系。”
梅問情的唇吻上他的耳尖,笑吟吟地道:“我也沒想脫離幹系,巴不得你拉我下水呢。”
她的反應讓賀離恨忍不住躲了一下,耳畔發癢,又禁不住她捉弄,只得抓住她的手握得很緊。
“賀郎。”
“嗯……”
“他們會怕你的。”梅問情道,“他們會像怕我一樣懼怕你。而且,這一天不會太久。”
賀離恨注視了她片刻,視線寧靜而專注,他似乎考慮了半晌,才道:“我明白,但這些恩仇因果,終究需要我來了結,你只許袖手旁觀,不要出手助我。”
梅問情盯着他的眼睛,深深地嘆了口氣:“我這一生要強的寶貝郎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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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梅問情眼中“一生要強的寶貝夫郎”,在別人眼裏,就是殺人的刀、嗜血的魔,是人世間一等一惹不得的瘋子怪物,是統領整個羅睺魔府的尊主大人。
賀離恨懷揣名錄,将其中赤紅的名字一個個圈起。在整個修真界尚且猜疑不定的時候,他的蛇刀已然找到飲血的脖頸,将絕命的毒摻入血中。
萬法域,如意門。
如意門的太上長老坐化于關中。
但這“坐化”二字,來得太過勉強了。
同為修真界頂尖宗門,如意門的舊事、爛賬,翻起來比清源劍派只多不少,派系分裂猶為嚴重,內局動蕩,然而在此時此刻,餘晖殘霞劈入肩頭時,諸多如意門人忘卻了不久前的分裂争吵,盡皆沉默膽寒,幾乎驚怵地看着這一幕。
他們的太上長老,宗門的依仗,堂堂的元嬰後期,以一種快到來不及回手的方式被人抹去元嬰神魂,死前尤自睜大雙目,而屍身已遭到蛇毒侵骨,經脈盡焚,寸寸燎斷,可見痛不欲生。
如意門宗主面沉如水,眼角幾乎裂出猩紅之色,險些攥斷了手中之長杖:“蛇刀之毒……”
“蛇刀……那件魔物……”
“前魔尊的魔物淪落到了邪修手中?!”
“這可怎麽辦啊,這、這……”
“混賬!”門主大怒道,“前魔尊?這世上有誰還能讓這把舉世無雙的魔器聽話?!這把刀本不是至高無上之刃,是淬了他賀離恨的血才天下無雙,你們的蠢豬腦子是怎麽想的?天地造人莫測,居然把人的腦子生成你們這樣!”
四遭皆寂,平日裏搶先頂嘴的幾個長老也閉口不言,只是拱手躬身,試探問:“那……請宗主裁定,如何報仇……”
“報仇?誰敢去找賀離恨報仇?你嗎!”如意門主怒不可遏,其中還摻雜着一絲深邃的恐懼,她疾步上前,一腳将發問之人踹倒,罵道,“他沒死!這人沒死,先是太上長老,很快就是我,然後就是你們!什麽狗屁一流宗門,請不動化神老祖,你們都得死,就像當初的歸元派一樣!”
在她的怒斥喝罵之下,無一人敢開口。直至殘陽沉沒,衆人眼前的屍身失去了陽光照耀,瞬息間被蛇毒化為飛灰淤血,殘留一地血泊。
如意門主持着長杖,仰頭閉眸,鬓邊的白發已染透數層,眉宇中從怒意中交雜上一絲複雜之态。
賀離恨要報仇,沒有大能出手,那就是攔不住的。他如今出手,一定是重入元嬰,甚至比以前更精進了,才敢發難,需知當年圍殺剿滅此害,已讓修真界內正邪兩派都跟着元氣大傷……邪修中欲上位者、正道中欲革除者、還有一部分不服賀離恨管轄的魔修妖物,盡在此中。
如此聯合,尚且花費了大力氣才鏟除此害,而如今,短短五年時日,他沒死?他居然又活着回來,就在這如意門深處的閉關山門中,殺了本宗的太上長老!無聲無息,宛如鬼魅。
這樣的人物,也難怪受到忌憚了。卧榻之側本不容他人酣睡,何況是這種随時有可能将刀鋒遞到人脖頸前的魔修。
如意門宗主長嘆一聲,以手扶額,又摸了摸脖頸,見頭顱尚在脖頸之上,才緩慢道:“唯今之計,只能去求祖師們出手,鎮壓此人。”
“祖師……”其中一修士道,“隐世祖師皆是天宮學子、受道祖施恩遺惠,但天宮之條規例律在上,別說我等難以尋找,就是找得到,也未必能請動啊。”
“那也要請。”如意門宗主冷冷道,“就算不知道我派的天女娘娘身在何方,其他的祖師也要去請,五娘,你現在就去聖魁宮遞拜帖,我明日便去求見聖魁宮主人。”
五娘應道:“是。”
“還有……”宗主道,“長老的事,秘不發喪。不要外傳。”
“是。”
還不等五娘退出衆人之外,就有一個小道童從外跑進來,急得被門檻絆倒,跌倒在地,慌張喊道:“宗主——請宗主一見——”
“慌什麽!”如意門宗主敲了敲長杖,着人扶起道童,便見小道童抹了一把眼淚,雙手将一個名冊卷軸呈上去,哀哭道,“大事不好,這是秘天閣今日更新的天道榜……”
天道榜可跟什麽修真英才榜單不同,它所對應的是邪道榜,其上都是成名千年、背靠大派的大人物,雖然省去了隐世祖師們,但靠前的位置上,輕易也不會發生更疊,而這份天道榜也是諸多修士心中的向往之所,諸人眼中的支撐。
宗主伸手接過,知悉秘天閣背後是一位妖修大能,展開卷軸一看,見到天道榜單上原本排行第十一位的自家太上長老,金光玉爍的名字正在緩緩消失,被一縷鮮豔的血色吞沒,浮現出一行血字:
如意門太上長老,玉潮道仙,亡。
區區一個“亡”字,堪稱觸目驚心。
除此之外,這道卷軸之上,還有其他的數個名字都在緩緩地被血光吞沒,宗主目光下壓,盡是當年參與圍殺剿滅的修士們,她眼前一黑,氣血上湧,竟然一時差點昏倒過去——
“宗主!宗主!”、“快、快扶住宗主……”、“您出了事我們可怎麽辦啊!”
如意門宗主撐着長杖緩了好久,牙齒幾乎咬出血來,顫顫巍巍地道:“扶我起來……我現在就要去拜谒聖魁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