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賀離恨頭痛欲裂,他睜開眼,入目就是一節錦緞似的長發,漆黑如墨,正搭在他肩膀上,甚至他手裏還攥着一些。
再往上看,對上梅問情那張清雅美貌、雲淡風輕的臉。他心中猛地一震,瞬間坐起身,然而腰軟體虛,險些一下子又栽到她身上。
女人擡指點了點他的手背:“哎呀,享受過就不認賬了。”
“我何曾……”他反駁的話都沖到嗓子眼兒了,想起昨天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幕,又不敢說了,半晌才道,“……發生什麽了?”
梅問情盯着他的眼睛:“你貼在我懷裏,求我寵幸你,說要嫁給我,要給我生孩子……少俠雖然浪跡江湖,但這自薦枕席的本事着實不錯。”
青年耳根泛紅,幾乎要撐不住體面,懷疑道:“真的?”
梅問情笑眯眯地道:“當然是真的,撒謊對我來說有什麽好處,這世上像我這樣勇于負責的好女人已經不多見……”
她話音未落,就被一截枕頭砸到面前。梅問情拽開枕頭,看到賀離恨被氣得活色生香的那張臉。
他看出來對方是在騙自己了,可偏偏昨天那事兒只能怪他,怪那條淫性不改的蛇,怪不到梅問情身上。賀離恨雖然氣她在這事上都敢信口胡言,但忍了又忍,說得卻是:“昨晚的事麻煩你了。”
梅問情微笑道:“不麻煩,你那幾聲好姐姐叫得我心都酥了,賀小郎君……”
她這聲音又輕又柔,羽毛似的擦過耳畔。賀離恨渾身一抖,好似昨夜他真的貼到對方身邊,不知廉恥地叫她姐姐、自薦枕席去了,他雖知這事恐怕是對方胡說的,卻還因為這些隐秘念頭而身軀微熱。
那蛇毒恐怕是沉在了他身體裏。
賀離恨移開視線,蒼白的薄唇已經被摩挲得充血泛紅,微微發腫。他還沒照過鏡子,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麽樣一副被人蹂/躏的面貌,只是緩解口渴似的多喝了幾口茶,便道:“我洗漱去了。”
背影跟逃難似的。
梅問情望着他跑掉,手中不知何時揪着一條漆黑的小蛇,拎起來捏面團似的玩兒。昨夜還跟自己主人威風八面、自作主張的魔蛇,這時候瑟瑟發抖,簡直像天真無害一腳就能踩死的螞蟻一樣。
“你倒挺會獻殷勤。”她道。
小蛇委屈可憐地嘶嘶兩聲。
“找他去吧,一會兒他該發現你不在了。”梅問情松開手指,聲音散漫,“我又不殺了你炖湯,這麽怕我做什麽。”
那蛇便呲溜一聲滑走了。
本來今日就該啓程,離開一片祥和的申州,但因為昨夜魔蛇搗亂,他的傷一下子爆發出反彈的跡象,連外表的康健也支撐不住。
氣血虧空的虛弱還在其次,當四周昏暗之時,連他的眼睛也看不清東西,牽扯到了難以修複的內傷。劉潇潇告知了莊老先生,得知老師今日沒啓程,又送來不少吃食和藥材。
她這麽一個世家小姐,撸着袖子燒飯煮藥,諸般雜事樣樣精通,确實讓梅問情很是滿意。
劉潇潇吃過飯就走了,爐子上架着的藥壺也被取了下來,只等倒進器皿裏即可。
賀離恨倒了碗藥,苦澀氣息蔓延開來。他閉着眼睛喝空了藥碗,忽然道:“我是很危險的人,其實你不該跟我一起走,這地方很好,清淨安全……”
梅問情伸手提了一下肩頭的衣裳,頭也不擡:“這話我聽着煩。”
賀離恨奈何不了她,又道:“我是真心為你着想才說的。”
“你身體沒好,不該心急。”梅問情涼涼地道,“我也是為你着想才說的,你聽了嗎?再說,我不跟着你給你收屍,你這身體平白糟踐了怎麽辦。”
對方沉默了一陣子,過了一會才響起聲音:“那我們明日就走吧,我的傷不要緊,這些藥,其實也治不好我。”
梅問情放下書看着他,兩人的視線交彙。她的眼睛平日裏都帶着笑,那是一種虛假的、冰涼的笑意,但此刻對視,她眸中只有平靜。
“治不好你。”她自言自語,“我知道。我也該走了。”
她在這個地方盤桓了這麽多年,也該挪挪腳步、動動地方,這世上像賀離恨這麽漂亮好看、又逗起來可愛的男人不多。
她說完這些話,賀離恨又念念叨叨、反反複複地說了好些話,又是勸她,又是告誡,要不是她看得出賀離恨的功法跟腳,差點以為這人是個光明磊落的正道了。
她低着頭喝茶看書,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桌子,态度很是敷衍。賀離恨看她這樣,也住了口,本想掉頭就走,走前又回頭,把梅問情手裏的書抽出來,掉了個方向塞回去:“還看書,你一直都拿倒了,我看你除了豔情話本外,沒幾頁書是看得進去的。”
說罷,終于扳回一城似的,神清氣爽地走了。
梅問情看了看他,又看了眼書,啧了一聲:“脾氣還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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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程那一日,天灰蒙蒙的。
梅問情登上馬車,遠處響起一陣沖天的樂聲和排場極大的紅色禮箱。劉潇潇将金銀細軟放到馬車上,跟老師解釋道:“……那天您把信燒了,沒有去,但這事讓白家老大人知道了,就給淵哥哥訂了親,這是送聘的隊伍。”
“哦。”她應了一聲,進入馬車。
馬邊的四角鈴铛響了,滴溜溜地碰撞。馬夫娘子坐在外頭取車,跟送聘的隊伍擦肩而過,洋洋灑灑的喜樂吹奏聲在這一瞬間微弱起來,仿佛只能聽見馬車上叮當、叮當的鈴聲。
賀離恨掀開車簾望過去,道:“你心裏真沒有一點想法嗎?”
梅問情道:“我是吊着人的壞女人,風流至極,正常人瞎了眼都看不上,他逃離虎口,賀小公子為我行善積德、救他于水火之中,堪稱活菩薩,很該為他高興才是啊。”
賀離恨被噎了一下,只以為對方還記恨他:“……我就不該跟你說話。”
兩人沉悶地待了大半日,在馬車駛出申州的時候,賀離恨悶得不舒服,起身下去騎馬。外頭的駕車娘子連忙道:“哎喲,您是讀書人家的相公郎君,怎麽能下車來抛頭露面,別開玩笑了,兒郎哪會騎馬呀?要不您讓車裏頭的梅娘子,您妻主來,讓她抱着騎在馬上,也穩當些。”
“那不是我……”
“怎麽了?”梅問情從車簾裏探出頭,也不嘲諷人了,忽然笑容滿面地道,“我這夫郎脾氣大,讓你看笑話了,他非要騎馬,養得嬌貴又說不得,我怎麽攔得住。”
駕車的娘子道:“喲,都說讀書人家寵愛郎君,我看真是寵得過了頭了,這要在我們家,誰能這麽寵着呀。”
梅問情深以為然地點頭:“還能怎麽樣,人都嫁來了。”
“是啊,還能怎麽着,這些小郎君小爺們,沒有一個好相處的,動不動就沖動,哄不聽說不動的。要不梅娘子也下車?”
“要不是他鬧,我真是懶得動了。”梅問情從車中出來,她翻身上馬,将手裏的一件披風罩在賀離恨的身上,然後拉過他的手,一把撈進懷裏,護在身前。
梅問情雙腿一夾,馬匹便跑出去百十米,迎着黃昏時微醺的風。懷中的身軀有些瘦,但環着腰身卻覆蓋着一層薄薄的肌肉,手感很好。
“梅問情……”
“你低頭看一眼。”她的手臂從後環繞過來,聲音懸在他的耳畔後側。
賀離恨當即心生警惕,視線向下一掃,忽然發覺向前小跑的駿馬後方,一大團濃稠漆黑的影子漂浮在身後,膨脹成一個臃腫女子的形狀,不緊不慢地追着馬匹。
果真是以申州為界,出了這地界之後,即便他不去刻意追尋,好像這些詭異靈物也會為了吞食他的殘破道軀而尋上門來。
賀離恨道:“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勒着他腰身的手緊了緊,梅問情的唇幾乎碰到他耳尖,氣息涼薄如霜:“你說錯了,我就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士書生,只是比別人聰敏一點兒。少俠想好怎麽應對了嗎?”
“這是什麽東西,你知道嗎?”
“這是食姥姥。”梅問情輕聲道,“從京城到申州皆受庇護,神鬼不侵,就如同一個被劃定的安全區域,各地的土地游神、城隍江女,皆受皇帝調派、有龍氣鎮壓,所以此朝一世不滅,安全區域內就永世安寧。但出了劃定區域之外,最常見的就是食姥姥。關于它的怪談也最多。”
“什麽怪談?”
“食姥姥沒有實體,專吃遠行游客的心髒。它綴在車馬後面,等游人停下休息的時候,就從後面鑽進馬車裏,從後抱住人,挖出心髒食用。”她道,“如果味道鮮美,食姥姥就只吃一個,如果味道不合口味,它就會把所有行人的心髒都挖出來搗成爛泥做酒。”
人間什麽時候這麽可怕了?賀離恨心中一悸,對此刻的情景也有些無法摸準,若是在他全盛時期,別說一個食姥姥,就是百鬼夜行,遇到他也需繞道。
“讓馬跑快點,食姥姥既然跟着我們,我們得離駕車人遠點。”
梅問情似乎很輕地笑了一聲,随後胯/下的馬便如賀離恨所言陡然加快,飛速奔馳向前,對駕車娘子的呼喊置若罔聞,很快便跑出去很遠。
賀離恨盯着身後那團臃腫的陰影,見食姥姥的影子追趕過來,頗有幾分着急忙慌、支離破碎的感覺,一會兒丢下了胳膊、一會兒丢下了眼珠,好不容易才身體齊全地跟緊。
就在馬匹暴沖、加速到極限時,那條魔蛇盤卧在賀離恨手中,化為一柄漆黑細刀,刀身上流轉着金色的封印紋路。
“掉頭!”
在他話音出口的同時,梅問情馭馬的手狠狠攥緊向回一擰,這匹加速到極限的馬被勒緊缰繩,在空中高高地揚起蹄子,然後極為不可思議地扭曲晃動,偏過身子繞了半周轉到後面。
賀離恨手中的蛇刀揚起,震開的魔氣破開那團無形的陰影,原本空蕩蕩的半空露出一個臃腫龐大、穿着花花綠綠的鬼怪模樣,它臉色慘白,臉頰上點着血紅的圓圓腮紅,張開了血盆大嘴。
蛇刀“刺啦”一聲,穿透了那張嘴,在切開的嘴角裂口裏,從幽深的口腔中撲簌簌地往外掉着一顆顆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