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山,臨雲宗,霜雪天。
此時殘雪初晴,日頭撥開雲層,晝光自雲霭的缺口傾瀉而下,浩浩蕩蕩恍若天河倒灌。
晦暗散去,雪地上霜白一片,亮堂堂的。
山野荒僻,一亭、一樹孤零零立在白雪之間,餘下的只有蒼涼素淨的白。
“那藺绮算個什麽東西!”
憤怒的聲音在亭間轟然炸開,直沖雲霄。
衆人喧嚷間,一個穿青色道袍的年輕人重重放下茶杯,指尖氣得顫抖,憤懑道:“說得好聽點,那個藺绮是宗主的親生女兒,說難聽點,她不就是個廢物嗎!”
“剛從大山裏接回來的雜靈根,十六歲仍未入道,比之外門仆役都不如!”
“一個鄉野丫頭,除了血脈出身優越些,哪裏比得上小師妹!她有什麽資格當臨雲宗的大小姐!又有什麽資格搶走小師妹的霜雪天!”
“憑什麽!”
“砰——”地一聲,一只手猛地拍向石桌。
青袍年輕人拍案而起,臉色發紅,表情郁憤,似有怒火中燒。
他大聲唾罵:“小師妹得知自己不是宗主親女後,本就十分難過,宗主非但不安慰,竟還将小師妹心心念念的霜雪天贈予那丫頭。”
“荒唐!這般行徑,置小師妹于何地,置小師妹這些年辛辛苦苦掙來的宗門榮耀于何地!”
霜雪天位于薄山山巅上的雲海之中,自成一方小秘境。
傳言此處可以觀到雲霞浪卷、霜雪星河,是傳說中最接近月亮的地方,亦是臨雲宗乃至整個仙門的神聖之所。
小師妹對此地很是憧憬,幾次向宗主讨要,在宗主将要松口時,藺绮回來了。
于是,宗主就将此地給了藺绮。
此消息傳到小師妹耳朵裏時,她正在試劍臺和弟子對劍。
少女原本劍招流利,一套飛雲劍法似流風回雪。
然而,在她不經意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手上的劍哐當落地。
再看,面色已然慘白。
嬌小的少女站在試劍臺上,虛弱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吹走。
她怔愣良久,眸光凄然,失魂落魄下了試劍臺。
臨雲宗內門小師妹,出身尊貴,有長輩愛護,又是劍道天才、天生道心。
——從前是何等的燦爛耀眼。
如今,卻因為一個雜靈根的廢物,受盡了委屈。
青袍年輕人想起近日種種,愈覺不公,心頭湧上幾分酸澀。
“這麽多年,于外,小師妹為宗門争光;于內,小師妹孝長敬親,對同門亦是誠心誠意。”
“她為宗門做的只多不少,現下卻因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鄉野丫頭,被冷落,受委屈……”
他咬緊牙關,怒斥:“十幾年的宗門情誼,難道都比不上那狗屁的血脈嗎!”
他悲恸大喊:“這應當嗎——”
震耳欲聾。
亭邊斜歪老樹的枯枝都顫了一顫,抖落簌簌的碎雪。
有人應和:“不應當呀。”
聲音輕輕的,落入清風裏,很溫和,尾音上勾,又顯得軟乎乎。
“對,不應當!”
“何其不應當!”
青袍年輕人聽見這附和,激動不已。
他連連點頭,一把子握住發聲人的衣袖:“這位師妹,你說得對,不應當!”
“那個藺绮……”
年輕人眸光閃亮,憤慨的眸子裏,映出眼前人清甜幹淨的笑。
——少女生得明豔又漂亮。
膚色瑩白,柳眉星眼,瞳仁極黑,像晝光下清水裏浸泡的烏玉。
烏黑發絲如瀑布般披落,近發尾處又用一條紅繩紮起。鮮豔的紅,打結處系着精致小巧的銀白鈴铛。
風一吹,紅繩招搖,鈴铛就輕輕作響。
碎雪自枯枝上抖落而下,落在少女柔軟的發旋上。
此時,她手捧一杯熱茶暖手,仰着小臉兒,認認真真看青袍年輕人。
乖巧又溫順。
年輕人嘴裏的話一下子卡殼了。
好、好乖好漂亮!
這師妹是哪座山頭的怎麽瞧着有些眼生嗨呀不管了能不能把漂亮師妹拐走啊好想聽她叫我師兄!
“師兄。”像是能看穿他的想法一樣。溫溫軟軟的聲音,落在雪地上。
少女漂亮的瞳孔盈盈帶水,水上罩着一層薄霧,濕漉漉的,恍若山間小獸一般,幹淨純粹。
她喊完師兄,似乎是不好意思,耳尖泛上淡淡的紅。
她将手往袖擺裏縮,看着自己的衣袖,聲音小小的,有些難過:“皺了。”
“……”
年輕人怔怔。
“袖子皺了,就不好看了。”她溫聲細語,烏黑鴉睫輕輕垂下。
年輕人連忙放開她的衣袖,連罵人都不顧了,內心恍恍然瘋狂尖叫。
——怎麽會不好看!哪個不長眼的敢說不好看!這麽漂亮的師妹,就是去土裏滾一圈都是人間絕色!
他腦子暈暈乎乎還不清醒,一連往少女的袖擺上砸了幾十個洗塵訣。
濃厚的靈氣光澤自年輕人指尖放出,接連不斷萦繞在少女霜白的袖擺上。
眨眼間,袖擺平整如初,像新的一樣。
清光透過枯朽的枝桠,落在少女瓷白的臉上,映出她清甜的小梨渦。
她似乎瞧見了什麽稀奇的事,眉眼彎起,看起來像一只開心的小鹿,她很有禮貌地道謝:“謝謝師兄。”
“撲騰——”
青袍年輕人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他一下子就不行了。
自打進了內門,他身邊的師姐師妹一個個高貴冷豔遙不可及,打起架來比他還拽,他一個劍修、男的,混在那些人裏,日常懷疑自己是個垃圾。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種乖乖軟軟的小可愛了。
年輕人感動得快哭了。
是軟妹!
是又乖又漂亮還會溫溫柔柔叫他師兄跟他道謝的軟妹啊!!!
年輕人強壓心中的激動,他左手握拳抵住唇角,咳嗽一聲,矜持答:“無、無事。”
他又看見漂亮師妹甜甜的笑。
心頭的小花兒開到一半,他聽見憨批同門關切的話:“師兄,你看你都被氣病了。”
“……”
你懂個屁。
年輕人一臉冷淡。
周圍叽叽喳喳的,一堆人仍然在吵方才的事。
十六年前,宗主夫人流落人間時,子嗣在混亂中與農婦之女對調,臨雲宗名義上的大小姐被留在那座封閉的村莊,而農婦的女兒則成了臨雲宗衆人捧在手心裏的明珠。
直到十六年後,宗主察覺到小師妹體內并沒有藺家血脈,才派弟子去人間尋回了藺绮。
可是小師妹又有什麽錯呢。
她什麽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
她在臨雲宗無憂無慮生活了十六年,被所有人寵愛着長大,憑什麽要因為血脈,打破生活中一直以來的平靜,成為受欺負受委屈的那個人。
弟子們想。
“咱們絕不能讓小師妹受了委屈。”
“那個藺绮既然如此不要臉,搶了小師妹的霜雪天,咱們就再幫小師妹搶回來。”
“對,我們待會兒就去找宗主。”
他們義憤填膺。
年輕人看着身側的少女。
她還是乖乖的,歪着頭,很認真,水霧籠罩的漂亮瞳孔裏,帶着好奇的光。
只有提到“藺绮”這個名字的時候,她那清透的眸光帶了些莫名的意味,涼涼的,像漫天的飄雪,但很快又平和安靜下來。
他沒在意,點點頭接話:“諸位說得對,待會兒,我們定然得去幫小師妹讨回公道。”
有人四處回望,嘟囔道:“就是不知這是哪座山頭,該如何走才能回到主峰。”
一個時辰前,一行人結伴至主峰,走到一半卻忽而發現,周圍的景色陌生起來,大雪漫天,他們這才找了一處亭子歇腳。
臨雲宗位于薄山山群之間,峰頭何止三百,又因五行運轉,山間囊括四時變化。
故而,當他們走到這裏,發現有陌生山頭大雪封山的時候,沒人放在心上。
他們只當是誤入了哪位同門設下的傳送陣法,被傳送到了一座偏僻的山峰。
如今風雪暫歇,一行人起身去找出路。
他們邀請石桌邊的少女。
“師妹一起走吧。”
“對對,這裏風雪大,一個人容易走丢。”
一行人笑得燦爛,紛紛開口跟漂亮師妹搭話。心裏暗罵臨雲宗垃圾宗門,薄山垃圾山脈,他們迷路倒也罷了,怎麽能讓這麽乖這麽漂亮的師妹迷路,可惡。
白茫茫中,他們聽見漂亮師妹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
“好呀。”甜膩的聲音,乖得要命。
一行人:“……”
嗚嗚好軟,想摸摸頭。
他們走在雪地上,霜白的雪反射出泠泠的清光。
有人看見蒼茫的雪景,慨嘆:“如此景象,倒讓人想到霜雪天,聽說那裏也是終年風雪,不知道是個什麽模樣。”
同伴嗤笑一聲,冷諷道:“大小姐住的地方,自然比這裏好上百倍。”
“也是,若是不好,她又怎麽會巴巴将霜雪天占為己有,聽說,霜雪天裏有雲海星河,樓閣高可通天,說是仙境也不為過。”幾人閑談。
這句話沒點明,但是誰都知道“她”是誰。
少女和他們一起走了一路,安安靜靜的,聽見這話,眨了眨眼睛,她擡頭,看內門的幾位弟子,鴉睫輕顫,聲音小小的,問:“她當真這麽讓人生厭嗎。”
交談聲停下來。
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她身上。
他們聽見一個濕漉漉的的聲音:“興許,霜雪天并不是她想要的。”
“怎麽會。”年輕人下意識道,“好師妹,你何必為她開脫,她可不如你這般乖巧心善。”
其他人聽見漂亮師妹開口,忙搭話:“是啊是啊,臨雲宗多的是宜居的秘境,若這霜雪天不是她有意讨要,宗主大可以給她換一個地方,何必把小師妹想要的霜雪天給她,可見是嫉妒小師妹占了她的位置,這般心思狹隘之人,師妹無需同情。”
“再者,再過半月就是小師妹的生辰,她趕着這時候回來,不是明擺着給小師妹添堵嗎,她若是當真識趣,就不會趕着這個時候,急匆匆回來。”
“聽說那個藺绮來的時候,聽見小師妹跟她打招呼,頭都不回就走了。”
“哼,不識擡舉的東西!”
“……”
幾人聲音嘈雜,把聽來的說辭倒豆子一樣,全部倒到漂亮師妹面前。
他們邊走邊說,嘈雜的話一句接一句,在他們的描述中,好像那藺绮是個粗俗虛榮的無恥之徒,渾身上下都流着愚昧的血液。
少女看着內門這幾位師兄,一言不發聽完了所有話,笑得極淺:“這樣啊。”
“對,就是這樣!”
他們連連應。
心裏想,這麽乖的師妹可不能被那個鄉野丫頭騙了。
此時,他們停在一個傳送陣法前。
陣法被雪掩埋了大半,但周圍仍然有靈氣流動,并不難找。陣法後是荒蕪的枯樹林,遙遠雲層隐匿之間,他們好像看見一個極虛幻的影子。
少女立于雪地上,很自然地和他們分開。
年輕人詫異:“師妹,你不跟我們一起回主峰嗎。”
少女眉眼彎彎,甜甜笑起來,道:“不行呀,我不能去主峰。”
主峰是宗門大殿所在,一般只有內門弟子以及長老才能去。
衆人心道難怪他們認不出這個漂亮師妹,原來她不是內門的,青袍師兄一邊開陣,一邊問:“師妹原來是外門弟子,那師妹待會兒要去哪兒,我們送你過去。”
“我哪兒都不去。”漂亮師妹逆着光。
雲霧一點點散去,柔和的金光灑下來,像彙聚在一起的,金黃色的魚群。
清光之下,他們依稀看見,枯樹林後高聳的樓閣漸漸露出全貌,那種極致壯闊的景觀,歷來活在臨雲宗弟子口口相傳的傳說裏。
他們心上都浮現出一絲熟悉。
像……
他們瞳孔一縮,驚愕地往前看。
少女霜白的袖擺随風而起,紅色绡紗在晝光下,顯出一種瑰麗的璀璨,袖擺處的金線也愈發清晰。
她眉梢輕彎,認真回視他們,清亮的眸子像琉璃,映着白晝的金光,烏黑發絲被冷風吹起,鈴铛晃呀晃。
清脆的鈴铛音裏,他們又聽見乖乖軟軟的溫和解釋。
“我就住在霜雪天呀。”少女說。
“!!!”
心裏一震。
來不及驚愕,傳送陣法開啓發出耀眼的光芒,幾人眼睛睜大,唇角蠕動,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光芒漸盛,他們最後看見的,就是藺绮站在風雪中,眉舒眼笑的模樣。
碎雪打濕她黧黑的長睫,清透水珠順着眼尾,向下流到精致脆弱的脖頸上,細碎的光影間,她漂亮得不像凡人。
恍恍惚惚間,他們聽見那種清甜的柔軟嗓音,像是神明将光束灑下人間一樣,恩賜衆生。
“雖然你們很讨厭我,但能見到你們,我還是很開心。”
“後會有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