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涯仙尊平日裏溫和雅訓, 大多數時候都是十足的好脾氣,所以,當綠裙小人從他那雙溫柔漂亮的薄藍色眼眸中, 發現一絲似是而非的責問時, 她就覺得格外有趣。
朝陽已偏離地平線, 斜斜挂在花樹東南側,泛着水霧的晨光打濕了他的袖擺。
他喂魚的動作停了一會兒,少頃,又如什麽都沒聽見一樣, 慷慨地往池子裏灑魚食。
綠裙小人看着他,咯咯笑起來,她頓時起了壞心思, 搖搖折扇, 說:“我聽說, 分神做出的所有事, 都是出自本能呢。”
容涯停下手上的動作, 眼簾輕垂, 靜靜看了她一會兒。
“唔……您覺得呢。”綠裙小人輕歪了下頭,作出一副思考的樣子,其實她根本沒在思考,彎着眼睛, 等青年的回答。
容涯沒說話,或者說,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答。
這一刻, 他情不自禁想起昨日那個風雨肆虐的夜晚:
紅衣少女站在自己前面, 數百張黃符在岩洞中升起, 她站在金色的光河下, 目光冷如霜雪。
岩洞中無數人在恐懼、在悲傷,而他作為被保護者,卻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
他看着袖袖,心中只有恍惚。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那個只會扯着他的袖子,一步一步在山道上蹦跶的小家夥兒,似乎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早已出挑成昭昭明月。
他出神間,手心微斜,一粒粒魚食自修長清瘦的指節間傾落。
他于此事避而不論。
綠裙小人漆黑的眼珠子轉了轉。
她盤起雙腿坐在漢白玉欄杆凸起的結節上,背後是裝飾用的小石獅子,綠裙小人支着下巴又笑起來:“很久以前,我也有一個很喜歡的人吶。”
“每個黎明,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他都會采下一枝薔薇,在山間小道等我。”
“于是,我就開始期待每一次日出。”
“我開始學着編辮子,戴山花,您知道嗎,山間有一種野花,搗爛後流出的汁水,塗在指甲上,紅豔豔的,特別漂亮。”
她伸出手給容涯看,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指甲上真的有紅豔豔的花汁。
“我希望他能看見我所有漂亮的地方。”
她看着青年,清脆的話語像檐下的鈴铛,清風吹過來,幾縷碎發順風而起,她語氣輕快,眉眼彎如細月,似乎又回到了那段無憂無慮的歲月。
“我真得很喜歡他。”
她靠着小石獅子,語帶懷念:“我想和他再看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的日出。”
容涯安靜聽她說完,掩唇輕輕咳嗽了兩聲。
他最近咳嗽總是咳出血,他靈氣用完了,沒法直接清掉袖子上的血,只覺得像凡人一樣換衣裳很麻煩,他攏了攏袖,說:“你拿你跟那個人的關系,來類比我和袖袖,并不合适。”
綠裙小人眨了眨眼睛,拿折扇掩住半張臉,烏黑水潤的眼睛注視着容涯。
她肯定道:“一樣的。”
“我想讓他見到我最漂亮的模樣,仙尊不是也想讓她看見您最意氣風發的樣子嗎。”綠裙小人在橋樁上站起來,折扇開合,她笑着看青年,語氣活潑,“一樣的——”
“十六歲,和您的袖袖年齡正相當,少年天才,鮮衣怒馬,實在是最好的年紀啦。”綠裙小人回想起今早見到的少年。
今天早上,她收買林守,悄悄溜進送飯的食籃裏,去小院見過藺绮和那個分神少年。
容涯垂眸,往池子裏泛起的水花,他将所有魚食抛到水裏,語氣清淡:“你想多了。”
言罷,霜白袖擺微晃,他轉身離開。
綠裙小人笑盈盈往前走,腳下一空跌下橋樁,直直摔到冰冷堅硬的橋面。
“仙尊,您怎麽不撈我一把啊,我那麽小,你随手撈我一把,就當撈個物件兒,怎麽了!”她摔得眼冒金星,憤憤然控訴。
清微如風的聲音落下來:“找你的那個他吧。”
“沒見識,”綠裙小人哼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蹦蹦跳跳地走開,小聲嘟囔,“世上已經沒有他啦。”
她往前追時,容涯已經消失在視野中,不知道往何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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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街道,浮滿人間煙火氣,藺绮拿着一個面餅,從琉璃臺,一直吃到春水巷的梅花小築。
今日沒有魔潮,仙門修士們都很放松,藺绮在路上看見不少閑逛的仙門弟子。
梅花小築是一間茶館,藺绮把斛靈仙草給那個醫修後,要了些好看的茶團,打算給少年帶回去,在等待的空蕩,她坐下點了一盞茶。
和茶一起送來的還有一些茶點,藺绮拿了一個梅花狀的咬了一口,甜而不膩,清香可口,很合她的胃口。
她從芥子裏翻出一張黃符,撕開,散漫的藍色粒子升起又湮滅。
頃刻間,病弱青年出現在梅花小築裏,他四下望了望,并沒有發現什麽危險,只有三個愣頭愣腦的暗衛自以為隐秘,躲在遠處監視,傻得可愛。
容涯抿唇,從上到下、認認真真把漂亮小貓檢查了一遍,确認她沒遇上危險後,才放下心,坐下來看她,嗓音清溫:“遇到什麽事了。”
“很大的事。”藺绮神情嚴肅。
容涯不自覺打起精神,他放出神識把整個茶館都查驗了一遍,心中正懷疑,卻聽這小混賬軟綿綿的撒嬌:“沒人陪我喝茶,我很孤獨。”
容涯靜默半晌,莞爾。
藺绮又倒了一杯茶推到容涯面前,眉眼彎彎笑着看他,問:“是不是很大的事。”
容涯拈着溫熱的杯壁。
“确實是很大的事。”容涯的言語素來溫柔,此時還帶着一點無可奈何。
藺绮在外面如何暫且不提,在他面前,她一貫是甜甜軟軟的模樣,烏黑明亮的眼睛像琉璃一樣,濕蒙蒙的,看起來像是藏了春山煙霭。
容涯對上這樣幹淨漂亮的目光,不自覺想起剛剛綠裙小人的話,拈着杯盞的指尖微顫。
氤氲着熱氣的茶湯漫出來,澆上冷白的指節,修長清瘦的手指在瞬間泛起一層紅。
他手上頓生一種灼燒感,這種灼燒感自指節漫到心頭,青年怔了半晌。
藺绮看滾燙的茶水流下,連忙伸手去察看。
兩人手指将将觸碰,青年便如觸電一般,迅速将手收回袖擺中。
他輕撚了下指尖,端出年長者的架子,聲如沉金冷玉,說:“不礙事,坐好。”
袖袖小貓很聽話,雙手擺正,乖乖坐好:“姐姐,你今天好奇怪。”
晝光透過窗子打進來,纖細鴉黑的長睫在眸中覆下細密的陰影,他心中浮滿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和見不得光的荒誕癡妄,這讓他脊背生寒、思緒混亂。
容涯垂眸平複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勉強冷靜下來。
“是嗎。”
青年平視她,薄藍色的眸子一如往日般平靜溫柔,他輕笑道:“來之前,我聽了幾句谵言詭辯,可能是不慎被這個影響了。”
他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和袖袖多聊,想起藺绮撕符,問:“這樣的符你還有嗎。”
他現在連傳送的靈氣都抽不出來,剛剛能傳送過來,全靠先前給她畫的這一張符,這是袖袖過生辰時,他送的一個生辰禮。
藺绮眼睛水汪汪的,沒說話。
果真沒有,他改過的請神符,袖袖也只有這一張。
之前在蝕金窟裏,被殷無相追殺的時候不撕符,現在喝茶沒人陪,倒撕符把他叫來,好生慷慨。
容涯看了她好一會兒,等到她耐不住又要撒嬌,才移開目光,啞聲問:“是不是想造反。”
袖袖小貓拿着一塊梅花式樣的茶點,獻寶一樣托起來,眼波流轉,看起來靈動可愛。
她糯糯喊:“姐姐……”
小撒嬌精。
容涯把她捧着的茶點放回碟子上,他又問:“會畫嗎。”
袖袖小貓搖搖頭。
也是。
若她會畫,也不會只有一張了。
容涯眸光輕垂,指尖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畫出符文的紋樣,說:“畫吧,我看着你畫。”
藺绮觀青年神情,覺得姐姐是認真的,她若是學不會這張符,估計走不出茶館。
她依稀記得,上一次姐姐如此嚴格盯着她畫的符,還是傳送符,據說方便逃命,這一次又是變種的請神符,他是多怕她一不小心死在外面啊。
藺绮慢吞吞收回手。
她撕符的時候,沒想到還要學習,她只是覺得茶點很好吃,想讓姐姐也嘗一嘗。
她把那一碟子茶點往容涯那兒送了送,又跟青年聊了會兒天,才埋首開始研究,時不時還問青年幾個問題。
她想跟姐姐多待一會兒,并不急着學。
不多會兒,擡眸間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江梅引一身青金長袍,提着一個裝着茶點的食盒走過來,看見藺绮的時候,他一挑眉:“妹妹,真巧。”
藺绮抽出精力,擡手打招呼:“江師兄。”
江梅引注意到藺绮身邊坐着的白衣青年,藺绮剛剛問了他一個自創符箓的問題,他語氣溫和,正在回答:“符道根基是五行符,風雨雷電四種自然符,還有諸如傳送符、千斤符之類的七十二種基礎符。”
“你目前知道的生符、死符,其實也是這些符文上的衍生變種。”他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畫了一張風符符文,水漬顯現時,一陣小型風在桌上掀起,青年嗓音清溫,言語清晰,慢慢解釋風符的十八種變符,又在變符基礎上,拆解其中符文筆畫。
他沒有靈氣,故而畫出的符沒什麽攻擊性,但效果依舊絢爛。
桌上漸漸興起各式各樣的風,間或出現小型的白雲霞彩,他一筆一筆拆解改換後,符紙再變,漸漸有了生符的雛形。
藺绮看桌上半幹未幹的水漬,好似親歷一張符紙的前世今生。
青年說話不急不徐,聲音也悅耳好聽,随手創來舉例的幾個符文,也深入淺出,言簡意赅,二樓茶座裏的人不少,喧鬧聲漸止,空間內變得靜默,二樓衆人的目光不自覺聚在這裏。
江梅引立于一側,他雖然不是符修,但各道之間總有共通之處,他仔細聽着,心中也有領悟。
他心道,難怪藺绮修符,原來認識這樣一位符修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