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神】
我再一次見到風阡的時候,是在一個月以後。
那一天,赭色的夕陽收起了最後一抹光芒,整個檀宮悄然沉入夜色,琉璃穹頂在月光下閃着詭異的光。
我不知白其是怎樣說服風阡将我從歸華宮釋放出來的,或許風阡對他的信任讓他不曾懷疑一切,或許風阡真如雲姬所說那般想念着我……總之,一切都按照我們計劃的那樣發生了,順利得不可思議。
檀宮的大門打開,我擡足踏進了門檻。主殿的深處,夜色透過琉璃磚瓦灑進殿內,風阡一襲月白長衣,如沐清月,正端坐于案前。
“主人,我回來了。”
我的聲音很輕,回蕩在空曠的大殿裏。
大門在我的身後悄然關閉。風阡擡起頭,向我望來。
目光相對的一瞬間,我忽覺得風阡與之前似乎有一絲不同。他像是有些疲憊,但疲憊中又透着幾分悅意,他藍色的雙眸似乎更加深而神秘,如同一汪碧色深潭,邃不可言。
我目光微動,望向風阡的身旁。主座之側的幾案之上,放着琉璃杯盞及一支火紅的蠟燭,而在那紅燭之側——我看到了殘冰劍。
我回望向風阡,朝着他一步步地走了過去。
穿過長長的殿廊,我離他愈來愈近。望着他的眼睛,我的臉上慢慢泛起微笑:“主人。一別二十年,你可還好?”
“寐兒,你想明白了?”風阡微微一笑。
“我聽雲姬說,主人先前身體有恙,是麽?”我輕聲道。
風阡回答道:“無妨。只需再過一日,便可大好了。”
“啊,正巧,我也是。”我笑了,“只需過了今夜,我就不會再糾結于哥哥的死。”
風阡目光微動:“為何是過了今夜?”
“因為……”我的笑意慢慢收了起來,“主人曾經傷了寐兒的心,寐兒需要為自己讨還。”
“哦?”風阡微笑,“你要我如何還你?”
我沒有回答。殘冰劍的白光在我眼睛的餘光裏閃爍。
“主人,雲姬說,主人獨自在檀宮的時候,曾念着我的名字,”我緩步上前,仰起頭來笑着看他,目光流連如絲,“這是真的嗎?主人,您不見我的時候,一直在思念我嗎?”
風阡發覺我的異常,慢慢收起笑容:“寐兒,你怎麽了?”
我笑了,依然在慢慢靠近:“沒什麽,只是覺得,主人既然這般思念我,那麽……您應該不會介意還我所虧欠的東西。”
我與他幾在咫尺之遙,殘冰劍就放置于風阡的主座之側,瑩白之光已經幾乎淺淡不見。我的目光仍與風阡對視着,手慢慢地向着殘冰劍伸了過去。
差一點了,就差一點……我的心開始咚咚亂跳。
我距他太近了。望着風阡藍火一般的雙眸,我幾乎停止了呼吸。
而風阡沒有閃躲,他只是笑了。
忽然間,風阡伸出手來将我攬于懷中,我“啊”地一聲,不小心向前跌去,一下子被他擁住,吻上了我的唇。
我渾身一顫,已經快要觸到殘冰劍的手一下子縮了回來,下意識地攥住了風阡的衣襟。
溫軟的觸覺從我的唇角如電般直擊遍全身,令我顫抖而窒息。
這樣的吻,我并不陌生。閉上眼睛,他的氣息,甚至溫柔,同水陌一模一樣。有那麽一瞬間,我幾乎喊出聲來,水陌的影子再一次充斥了我的腦海,我苦心保持的理智一下子被沖垮,痛苦不堪。我閉着雙眼,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
“寐兒,怎麽哭了?”風阡溫柔地放開我,輕輕拭去我頰上的淚。
“你欠我……你欠我的太多了……“我控制不住地抽噎着,口中喃喃。
“欠你?”風阡笑了,抱我更緊,聲音在我耳邊回響,有如三月之雨,“寐兒整個人都是屬于我的,我又如何會虧欠你?”
我愣愣地聽着他的聲音,不容置疑地傳達着他安排予我的命運。
“寐兒是我的。從前是,以後也是。”風阡在我的耳畔輕語,“今夜過後……一切都将過去,我不會讓你再背離于我。”
身上的衣衫慢慢滑下,我如同一只失去靈魂的木偶,沒有了身份和目的,任那命運肆虐于我的身體。
“主人怎的如此斷定,”我輕聲道,“我不會背離于你?”
風阡微微笑了:“你若想離開,也要看你是否有這個本領。”
“十二株靈檀可壓制檀體之力,所以,你覺得我無論如何,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是嗎?”
我輕聲說着,直視着他,同他對視良久。
風阡不語片刻,突然一下将我攬入懷中。我悶哼一聲緊緊咬住嘴唇,埋首在他的肩頭。
“寐兒何時變得如此聰明,居然注意到了這一層,”風阡的聲音在耳畔輕語,“靈檀并非專為你而設,不過,能幫我留你在此,也算是它們的功勞之一。”
世界仿佛顫抖起來,恍然間回到二十年前,那些曾同水陌纏綿床榻缱绻達旦的夜晚,那時候也有人在我耳畔溫柔地喚我寐兒,仿佛一潭春水将冰冷的白雪融化,溫存如一世的愛人。
過了很久很久,月光越過穹頂和琉璃悄然落下,有如無聲的嘆息。
當一切停止的時候,我忽然睜開眼睛,觸目是風阡藍火一般的雙眸。
我的心很沉很沉,又很安靜很安靜,如同一塊石頭跌入了最深的地底。
這雙給了我希望,痛苦,絕望,還有仇恨的眼睛,這雙在無數個噩夢和現實裏折磨我摧殘我的眼睛,在漫長的五百年的歲月裏,在它們的注視下,我磕磕絆絆,失去了愛人,失去了親人,失去了立足之地和精神的支撐,如今,又失去了我自己。
那冰冷的感覺突然又回到了我的心中。那一剎那,我想我放下了最後的心結。如今的我,已是一無所有,了無牽挂。
冰雪再次凝結,這一次,它們不會再融化了。
我輕輕從風阡的懷抱裏掙開,裹上衣衫,轉過頭去,望向那一盞紅燭。
“寐兒,你做什麽?”風阡的聲音輕而低沉。
我嘴邊揚起一抹淺笑:“如此美好之夜,怎可無紅燭助興?”
說話間,我已來到紅燭旁邊,袍袖微拂,點着了它。燭火搖曳,我袖擺微垂,終于将手搭在了殘冰劍的劍柄上。
然而此時,“啪嗒”一聲,一樣東西突然從我的袖中掉在了地上。
我低頭看去,看見一個紅色的物件落于地面,如鮮血般觸目驚心。竟是我從幽容國帶回并一直藏在身上的,水陌的并蒂花結。
我怔住,手在微微顫抖。
“寐兒?”風阡見我久久不動,輕聲喚我。
我深吸一口氣,目光陡然變得寒冷。剎那間,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殘冰劍,劍光剎那間爆裂,砰地一聲沖破了穹頂,将整個夜空照得亮如白晝。
“轟——”
遠方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火光霎時間吞噬了夜空,我知那是白其的響應,第一株靈檀已經被他毀壞了。與此同時,殘冰劍已經凝結成法陣,鑄成一道羅盤,風阡猝不及防,已被我鎖在了十劍冰陣之中。
“轟隆……”
又是數聲巨響數聲從穹頂傳來,仿佛天雷乍破重擊了整個宮殿的琉璃磚瓦。窗外燒成了燎原之火,我聽見遠方一片混亂的尖叫之聲,想來居住于南殿的那些仙子舞姬們全都驚得跑了出來,很快,我聽見雲姬在拼命地拍着主殿的大門,大聲尖叫着:“主人,主人!你在裏面嗎?十二株靈檀已倒了五株,您若再不出來,只怕我們……”
她聲嘶力竭的尖叫很快被湮沒在漫天的轟隆聲中。
而我對這一切充耳不聞。我只緊緊地盯着風阡,我手中的冰陣的力量随着一株株檀木的毀去而愈發增強,将風阡禁锢在那冰陣之中。
風阡擡起頭來,眸子如同幽藍的火焰。他看着我,眼中的情緒有些許明了和恍然。
“寐兒。”風阡緩緩說道,聲音卻是一如既往地平靜,“原來你做的是這樣的打算。難怪今日對我那般溫順,令我措手不及。”
喀啦——
宮殿頂上又一聲巨響傳來,我知是又一株檀木折斷了。雲姬的尖叫聲已徹底聽不見,整個檀宮外一片嘈雜,宮殿搖搖欲墜,幾欲崩毀。
唯有我手中這殘冰劍堅如磐石,穩如泰山。
“十劍冰殺。”風阡眼波微動,打量着将他束縛的冰雪劍陣,“真是令人驚訝……你練了多久了?”
他的聲音柔和而平靜,仿佛對這突然而生的劇變置若罔聞,在這漫天的混亂中顯得極不真實。
我沉默良久,方才回答:
“二十年。”我盯着他的眼睛,“二十年,不眠不休,冬寒夏暑……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天!”
就在我說話間,又有兩聲巨響伴着沖天的火焰轟然落地。與此同時,我手中冰劍所操控的法陣發出炫目的白光,如大雪般将風阡包圍,雪光開始糅合旋轉,一點點地将他凍結吞噬。
“嗯……”風阡似乎感覺到了疼痛,閉上了眼睛,複又睜開,藍色的眼瞳映着漫天的大雪,詭異而妖冶。
“如此迅速地斬去宮內的十二靈檀,以解縛你的靈力……寐兒,你着實令我刮目相看。”風阡的聲音依舊平緩,卻似是虛弱了許多,“若我不能在靈檀全毀前脫身于這十劍冰陣,便必然會死在你的劍下,是這樣嗎?”
我緊緊握着殘冰劍,一刻不敢放松。風阡說得不錯。若我此刻一個不慎讓他脫離了束縛,縱是一百個我加起來,也不會是他的對手。但是,一旦我此舉成功……
他将灰飛煙滅,再也不會存在于這世間。
“寐兒,你一定要我死嗎?”風阡輕聲嘆道。
我沒有說話。
“十劍冰殺煞氣極重,會耗去你這數百年來修來的所有靈力,甚至可能會讓你神魂俱滅……”風阡望着我,“……縱使如此,你也定要讓我死嗎?”
我依然沒有回答。
“呵呵。”風阡笑了,藍色的眸子如同蔚藍的湖水蕩漾開來,“難道你認為,我若死了,你的兄長和族人便可複生。是這樣嗎?”
他那樣笑起來,無瑕的容貌在冰雪之中愈發美得驚人。
“風阡。”我低聲說道,字字沉重,“你必須死。”
“你這數百年的壽命,本就是我給你的。你這一身法術,也全是我教授的。”風阡望着我說,“若不是我,無論是你還是你的族人,全然不可能活到二十年前。而你如今,已經決意要對我恩将仇報嗎?”
“住口!”我高聲打斷了他,“風阡,此事我早已同你了斷,你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在利用我們而已,何談恩德?我若貪戀這幾年壽命,今日也不會站在這裏!”
我聽着自己的聲音,像是在聽一名陌生人在說話,高亢而堅決,冷漠而嘶啞。
“沒有貪戀……很好。”風阡微微嘆息,閉上眼睛,斂去神情,仿佛已疲于交談。
他不再言語,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抗的舉動。漫天冰雪在劍陣之中回旋飛舞,像是張牙舞爪的妖獸。案上燭火瘋狂搖動卻仍未熄滅,在風中散成缭亂的弱光。
又是三聲巨響交替轟隆。我默默數着,如此一來,十二株靈檀已去十一。
只剩下最後一株……一旦靈檀毀盡,我所有被束縛的法力将澎湃而出,我将用盡我全部的力量,将風阡置于死地,永無複生之日。
我咬緊牙關,暗自為自己鼓勁:堅持住,定要堅持住。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點……
就在我以為勝利已然在望,不會再有任何意外的時候,冰雪中的風阡突然重新睜開了眼睛。
那一剎那,我如同堕入噩夢。
他的眼瞳竟倏然從幽藍變為了漆黑,神情也從淡漠轉為了痛苦,好似全然變了一個人。
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失聲喊道:“水陌?”
這一次,不是我的幻想,不是什麽噩夢,水陌,他真真切切地出現在我面前……
我的手顫抖起來。不……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時隔二十年,我終于又見到了水陌,卻是以這樣猝不及防的方式,在這樣可怕的場景之中。他那樣突兀地出現在我的劍下,我一下被狠狠擊中了胸口,哽住了喉嚨,一時間透不過氣來。
“水陌……你……”我如堕入夢幻,喃喃道,“你竟還活着嗎……”
水陌緩緩地擡起頭來。
我看見他的神情痛苦已極,臉色比劍陣裏的雪還要蒼白。他漆黑的眼瞳望着我,艱難地喚我,聲若游絲:“寐……寐兒……”
我的眼睛漸漸變得朦胧。風雪模糊了法陣中男子的輪廓和眼瞳。那月白長衣,那長發如墨……
我突然一個激靈驚醒。不,不對——這不是水陌,這明明應是風阡!
我愣愣地看着他,搖搖欲墜的冰陣之中,他又在喚我,如墨的雙眸中有我看得分明的哀傷和痛苦。
“你……可否救我……寐兒……”
雪光吞噬了整個檀宮,卻吞噬不了這一聲呼喚。
而這一聲熟悉的呼喚,令我全身失去了力氣。
風阡是神仙,而水陌并無神體,他怎耐得住我手中這十劍冰殺!
然而若是此時放手,只有功虧一篑。我将永遠失去殺死風阡的機會。
可是,那是水陌啊……
看着水陌的臉,記憶裏的往事一幕幕在我腦中呈現,那些歡樂和哀傷,那些幸福和悲戚,那些我想要忘記卻永遠難以忘記的過往……我全身顫抖,耳畔嗡嗡作響,殘冰劍在手中已握不安穩。
可是……水陌……風阡……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電光火石之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殘冰劍是伏羲所鑄之神器,據傳有導魂之功,水陌被殘冰劍殺死之時,殘冰劍曾在他的身體裏久駐不去,瑩白之光被吸入劍身之中,仿佛是水陌的魂魄被轉移到了殘冰劍裏。
我不知風阡的神識是否可附在其他人身上,難道水陌并沒有死,而是附于殘冰劍中被我從幽容國帶回,之後我的計劃被風阡看出端倪,他在我下手之前便附在了水陌身上?
或者,風阡其實只是在用幻術迷惑我,為了讓我不忍下手,所以故意化成了水陌的樣子?
再或者,有更加可怕的真相……
風阡和水陌,他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此念一起,我腦中一片空白,随即又是驚濤駭浪,我心神急劇動蕩,幾乎接近崩潰邊緣,再無以思考下去。
然而,我已經沒有機會思考下去了。
支撐着十劍冰殺的仇恨剎那間化成了猶豫和糾結,冰雪鑄成的劍陣搖搖欲墜,忽地轟然崩塌,封存的劍氣霎時間沖破桎梏,仿佛漫天破碎的冰刺,一下子向我反噬撲來!
“叮——”
殘冰劍從我手中落在地上,像是一角冰棱在時光中斷裂,碎了一地,歲月如雪花般流落鋪陳。而那雪花尚未凋零消散,無邊劍氣已洶湧而來,剎那間穿透了我的身體。
而我同哥哥和族人們一樣,魂魄一旦離體,便是神魂俱滅。
身體忽然變得那樣輕。雙眼朦胧中,我已看不見法陣中的男子究竟是誰,只看見自己的身體變得粉碎,如同塵埃散落在漫天的飛雪裏。
死亡來的這一刻,我反而感到了最終的釋然。
我低低一笑,緩緩閉上了眼睛。
其實這一天早該到來了。在蘭邑被秦王的鐵騎攻陷時,在骊山血月下的長生祭壇裏,在苗山巫禮的青蛇杖下……
可是,我又在這塵世多停留了五百年,如同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裏的檀宮風輕雲淡,夢裏的桃花源落英缤紛。夢裏也曾是這樣漫天的飛雪,雪中有人笑着回頭望我,一雙黑眸明如墨玉。
迷離中猶見那一盞蘭燭在雪中搖曳,可我一切的恩怨和記憶,都已不複存在。永遠不複存在。
我如同被歲月的狂風吹熄的燭火,蘭燼盡落,在死亡中沉入了深深的黑暗……
我曾經以為,這萬古長夜已是我生命的盡頭,我将永生長眠在時光的灰燼裏,然而我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是,千年以後,我竟會再次被一只不知名的手點燃,如一抹幽幽燭火,在無邊的黑暗裏,在風雨飄搖的歲月中,重新燃起了星火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