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許幻竹一個人呆在那兒, 時霁其實有些不放心。為了防止他去找紅砂青蟒時,白桂言他們趁機将許幻竹帶走,他只能去找了自己最不願見的人。
“我跟你一道去取毒液吧。”淩清虛聽了時霁的來意, 有些擔心就憑他一個人,能否順利取得青蟒的毒液給許幻竹解毒。
“不必, 勞煩你替我将人看好,取毒液的事情, 你徒弟和我一起去。”
時霁指了指屋外, 君沉碧正站在外頭等着, 此時見他看過來, 也沖他們點點頭。
淩清虛昨夜趕去将君沉碧帶回時,已向她袒露了幾人的身份, 她此前雖有猜測, 卻不敢确定, 直到淩清虛給了準話才大概搞明白四個人的處境。
她用了一晚上的時間接受這件事, 倒不是因為別的, 只是莫名其妙跟許幻竹做了幾天好姐妹, 她差點忘了自己跟着進來的目的是什麽。
陡然回過神來後發現不僅她這姐姐是假的,她那妹妹也是假的,這感覺還真是詭異。
她跟着淩清虛還有裴父裴母等了一夜, 天亮之後,遲遲沒有許幻竹的消息傳回,裴父裴母擔憂不止,君沉碧思酌再三,便準備自己先出門去問問。
才往外走出幾步, 見時霁匆匆趕來,知曉他的來意後, 君沉碧便提出一起去雲溪。多一個人多一份力,時霁也應了下來。
淩清虛看向兩人,只得說:“那我馬上動身去宮裏,你們兩人千萬小心。”
時霁點點頭,便和君沉碧一起往雲溪趕去。
才一日功夫,沒想到又故地重游。
兩人站在昨日許幻竹爬過的那棵棗樹之下。
君沉碧突然說:“時霁,昨日你和許幻竹離開後,為了采杜鵑花,我與師尊還往裏走了一段”,她指着前邊的小路,“越往裏走越僻靜,沿路跟着一起的鳥雀也沒再跟着我們往裏飛,我和師尊覺得奇怪,便去了另一頭采花。”
若是在那青蟒的居所附近,鳥雀不敢靠近也是正常的。畢竟比起人對危險的感知,動物應該要靈敏許多。而且照于邺說的,青蟒喜靜,越是深山老林、荒無人跡的地方,越有可能被它當做栖息地。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便齊齊提步往前走。
“君沉碧,你為何願意與我同來尋藥?我以為,你應該并不大喜歡她。”
時霁記得,第一次見到君沉碧還是那次和柳山齋在草叢裏躲着偷看許幻竹的時候,那時許幻竹與淩清虛不知在争論什麽,她忽然出現,跟在淩清虛的身後。
那時他便注意到君沉碧看向淩清虛的眼神有些奇怪,不像是一般弟子看向師尊的眼神。裏頭有些說不清的情緒,他那時尚且不能辨別,如今想來,大概透着些‘占有’和‘控制’的意味,只是她生的楚楚可憐,氣質羸弱,叫人一時無法将這樣的情緒聯系到她身上。
君沉碧的确不喜歡許幻竹。
從莫名其妙承了許幻竹那一朵冰芝的人情開始,她便不喜歡她。
從小養在君遙跟前,君沉碧其實被教養得很好。她善良,慈悲,鋤強扶弱,正氣凜然。年少不知愁時,她也曾夢想過,要做濟世的英雄,要成為讓爹爹和師尊驕傲的人。
可後來爹爹走了,本來就讓她這麽一直無知無覺地睡着也好。
可他們偏偏要救醒她,用的還是這樣的方式。
爹爹若是知曉,他素來引以為傲的弟子和疼愛的兒子用這樣的方式為她求得重來一次的機會,他定然也會不齒。
靠欺騙和謊言騙來的冰芝,她其實也并不願意用。因為而後靠這棵冰芝活下來的每一天,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她。看啊,他們費勁心機為你求得的一線生機,你該好好承情的。
于是這條命救回來,倒好像不屬于自己了。
她何嘗不知道,這樣沒有理由地讨厭着許幻竹,許幻竹其實也無辜。
所以她總是很好地掩藏着這一份情緒,直到淩清虛為了許幻竹不管不顧地要沖進玲珑塔來,她才忍無可忍。
只是誰知命運弄人,在塔裏做了短短的幾日姐妹後,她竟開始擔心起許幻竹的安危了。
半晌,君沉碧才回應時霁的問題:“就當是償還她當年取來的冰芝吧,盡管不是為我。”
時霁聞言沒再接話,兩人默默往裏走,只剩下他背後包袱裏背着的兔子時不時地傳出幾聲踢腿翻騰的聲音。
越往裏走,山谷中高林樹木越多,陽光被遮擋着也射不進來,便更顯得山林之中陰森清冷。
時霁找了個視野空曠的高地,解下背上的包裹,将裏頭鬧騰了許久的兔子放出來。那兔子得了自由,便立刻撒了腿往往跑。
兩人蹲下身來,藏在樹後,悄悄去瞧那只兔子的運動軌跡。
兔子從兩人面前跑出去,朝着前邊長滿了藤蔓的密林跑去。
眼見着兔子要跑遠了,時霁和君沉碧各自化成白月晏與裴照煙的原身,也朝着前面飛去。
一路上,兩人遠遠地跟着,最後飛至一處泉水邊時,兔子才停下,依靠在泉邊伸着舌頭喝了幾口水。
時霁和君沉碧一上一下地停在樹上。
兔子還在全神貫注地喝着水,但四周似乎有不一樣的聲音。
直至兔子落在泉水邊的倒影漸漸被什麽黑影遮蓋,兔子才呆呆地轉過頭,一回頭便見一只十年老樹那麽粗的青蟒在它身後吐着信子。
兔子拔腿就想逃跑,卻被那只莽蛇一口含住。
就是這一瞬,時霁和君沉碧撲騰着翅膀一左一右襲來,靠近青蟒時凝聚成一道白光一道青光,直劈青蟒的腦門。青蟒身形笨重,只往一側偏了偏腦袋,但還是中了一擊。
這一擊将它惹怒,它瞬時松開了嘴,擺着巨尾朝時霁撲來。
林中尾動地搖,落葉紛紛,時霁一路往前,飛到水面上。巨蟒騰空而起,張開血盆大口朝他奔來,他不但不避退,反而迎着上前,蓄力打向巨蟒的兩道獠牙,青蟒吃痛,随即合下嘴來。但時霁還未取到毒液,便顧不得許多,直接躍進了它嘴裏。
跳進去的那一瞬,他腦中閃過許多。
比如自己費盡力氣走到今日,時家妖魔之名還未除,家人魂魄還無歸處,當年魔潮侵襲的真相還未明,若他今日有去無回,來日九泉之下與親人相見,他是否還有顏面?
可這是救許幻竹唯一的辦法了,青蟒合嘴之前,他身形一凝,利箭一般沖了進去。
“時霁!”君沉碧急得大喊,但那青蟒被兩人折騰下來,已有些疲累,只轉頭看了她一眼,便不打算再繼續糾纏,反而往回退着準備回窩。
她見狀立刻追上去,又化作人形。
裴照煙在姚新道兩年,學了不少法術,只是她作為一個半路附身的魂魄,并不能十分融會貫通地使用,所以只能憑着危急時刻的本能伸手施訣,拖拽起地面上厚厚一層的落葉,聚成一道道利箭的形狀,朝着青蟒的尾端打去。
紅砂青蟒的尾巴末端,有一塊極小的紅色皮膚。這便是它名字的由來。只是沒人知道,這地方是它的命門。
君沉碧誤打誤撞地擊上去,下一瞬,便聽見那巨蟒‘騰’地直起身,一張合上的巨嘴又張開來,發出排山倒海的咆哮。
時霁便是在這一刻從它嘴裏滾出來的,君沉碧見到他時,他簡直不可謂不狼狽。
一身白衣上粘的不知是口水還是別的什麽,手臂上也蹭上了幾道傷口,他走近時,君沉碧還能聞到一股霸道的土腥味兒。
“東西取到了嗎?”她閉着氣開口。
時霁點點頭,裴照煙終于松了口氣,兩人十分默契地又化作鳥身,往密林外飛去。
飛出山谷,兩人才落地喘了口氣。
“你剛剛不要命了?”君沉碧被他方才勇躍蛇口的行徑吓得心有餘悸。
她原以為許幻竹已經是個十足的瘋子了,如今見了時霁,只道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這家夥瘋起來比許幻竹好不了多少。
“那時是取毒液的最好時機。”他看了看手中的藥瓶,眼底漏出滿意的笑意,“好在終于拿到了,比我想象中的要快許多,多虧你方才擊中了它的命門。”
“多虧你師尊命大才是,我也是誤打誤撞。”
兩人是午時抵達的雲溪,進入林中一場争奪下來,這時再出來,天都黑了。
君沉碧緩了口氣,看着時霁死死捏着藥瓶,視若珍寶的樣子,不禁開口:“時霁,我能問你個問題麽?”
他已起身準備趕往下泸,将毒液送給于邺。
今日若不是君沉碧幫忙,他沒有那麽容易取到毒液,于是停了動作,“你問。”
“若異地處之,你覺得許幻竹她能為你做到這個份上嗎?”
能為他不要性命,不顧後果,放棄一切麽?
山谷中傳來蟲鳴,還有風過時樹葉婆娑舞動的清響,這些聲音算不得大,卻伴着君沉碧話音的落下,沙沙地在他心頭磨動。
他就這麽靜靜站着半晌,月光将他的影子拉成一道孤獨的高牆。
他說:“我不知道。”
那聲音有些失落低迷,很快又散在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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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霁和君沉碧走後不久,淩清虛便與裴父裴母知會了一聲後趕去許幻竹那裏。
時霁走之前,除了囑咐許幻竹不要随意外出之外,還屏退了寝殿四周的看守的人,所以淩清虛一路上暢通無阻地便到了許幻竹門外。
他立在門口輕輕叫了她一聲,她大概還在休息,裏頭無聲無響的。淩清虛見狀便也沒再動作,在屋檐下尋了一角,靜靜在那兒守着。等到月上中天,宮中四處開始掌燈之時,他才隐約聽見裏頭傳來些許動靜。
“誰在外面?”
許幻竹隔着門扇,能看到外邊立着的人影。
淩清虛聞言回過頭來,“是我。”
許幻竹三兩步趕到門口,正準備開門,才發現門上被時霁下了屏蔽的法術,她根本拉不開,于是只好抱歉道:“抱歉啊,柳公子,這門我開不了。”
淩清虛這才注意到門扇上隐隐閃着的白色雲印,他就說,時霁為何這麽放心地将許幻竹交給他,原來是留了後手。他走到許幻竹跟前,“無事,我便在外面守着就好。裴姑娘……”
“嗯?”許幻竹等着他的下文。
“那只妖物昨夜襲來之時,你為何要替我擋?”
其實在青泸郡中這麽一遭走下來,雖只經歷了短短幾天,但她反倒看開了許多事情。比如從前從未享受過的父母的疼愛,姐姐的關照,在這個地方好像都感受到了。再比如,這幾日與時霁、淩清虛還有君沉碧相處下來,她好像也更加看清楚了自己的內心。
其實對于一些人與人之間的牽絆和感情,她好像也沒有那麽抗拒,若有機會出去,那以後便像裴照雪一樣,做一個樂觀開朗,積極向上的人吧。
許幻竹看不見淩清虛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問出這話時的忐忑和不安,于是她也放輕了聲音,“那只妖物本來就是奔着我來的,你是我的朋友,哪有讓你替我擋災的道理。”
“朋友?”
許幻竹點點頭,“再說了,我不想欠你什麽。”
若話說到這裏,淩清虛還不明白,那也算是白白長到這個歲數了。他唇角扯出一絲笑,不知是為她的這句‘朋友’,還是為她的這句‘不想虧欠’。他就知道,許幻竹那樣聰明的人,昨夜不顧生死也要把他攔下,她定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知曉了他的身份,所以不願承他的情。
若昨夜擋在她身前的是時霁,那樣危難的關頭,她可還會與他分得這樣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