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
天才亮。
被露水打熄的火堆冒出幾縷濃煙。
芸娘睜開眼。
橘色晨光裏,山林寂靜,偶爾有幾聲鳥雀鳴叫。旁邊昨天才挖開的土堆,泥土還泛着點潤澤的水汽。
芸娘心裏一緊,那兩個道士呢?
她從地上起身,輕輕一躍,便在晨風的挾持下飛出老遠。
然而找了一圈,仍然沒看見這兩人。雖然知道,萍水相逢而已,人家也沒有必要去哪裏都告訴自己,但芸娘還是有點失落。
她坐在原地好一會兒,等天完全亮透,然後才踩熄火堆,随便找了個方向就走。
芸娘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回去。
為什麽?
——既然都出來了,這頓香火總得吃上吧。
森林之中草木茂盛。
芸娘一路随風,走了半天也沒見人煙。
時間一點點過去,太陽升得老高,路上草木焉頭焉腦,芸娘雖然不懼陽光,但腦袋也有點發昏。
正想扶着路邊樹枝坐下。
旁邊樹林裏突然蹿出來一道人影,滿臉是血,一看見芸娘就停住腳步,“姑娘!?”
芸娘驚訝。
這人不是別個,正是昨晚睡前才見過的道士邱全生。
看着他這一臉狼狽,芸娘:“你……怎麽了?”
邱全生急喘一口,一把拉過芸娘手臂:“沒時間了。”
一提氣,蹿出老遠。
“別跑!站住——”身後追趕一直不停。
芸娘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跑,但想了想,提起邱全生腰帶,輕飄飄往前一帶。
她又不是人,速度自然比邱全生快多了。兩人沒多久就跑開,身後追着的人早就看不見蹤影。
等到了一條淺溪旁,兩人才終于停下。
邱全生捂住肩膀傷處,拱手致謝:“多謝姑娘相救。”
芸娘擺手,奇怪問:“你們一大早去了哪裏?怎麽一會兒不見,就受了這麽嚴重的傷?”
邱全生嘆:“說來話長。”
他同師兄此次下山,本就是為了降妖除魔。
兩人本來各有各的,沒想到昨天各自收了各自遇到的惡妖之後,就正遇個當頭。
合計一番,才知這些妖怪原就是一夥的。既然遇上,便就一起修整修整。然後這才聽到芸娘哭聲,一起前去查看。
“昨日天還沒亮,師兄就走了。他說你劫道你和你老板的那群人有些恐怕有些古怪。他們留下的氣息有點不對,他想趁早過去看看。”
邱全生說到這裏,擡頭看了看芸娘:“我本開也想跟着去,可是又看你一個在這裏,有點不放心。後來天快亮的時候,我聽見不遠處有些奇怪的聲音,便想着去查看一下,沒想到剛好撞上了剛才追我的那些人。他們人多,手段古怪,我一時不察,就受了些傷。”
芸娘點頭:“原來如此。那你……”
她停了一下,奇怪,“我也是妖,怎麽不見你抓我呢?”
邱全生道:“人都有好壞之分,更何況是妖?若是遇到一個就喊打喊殺,那我們這些做道士的豈不累死?”
芸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得夠了,笑得邱全生臉上通紅,她才停下,看他的傷口。
“還在流血,我替你上藥吧。”
邱全生臉上紅都沒褪,一愣,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不用!”
溪水清清,兩岸花樹叢生,草木蔥郁。
樹上鳥兒成雙成對。
也不知道這戲要看到什麽時候,邬苗打了個哈欠。
上完藥,邱全生又告辭。
“多謝姑娘援手,就此別過了。”
芸娘好奇:“那你等會要去幹嘛?”
邱全生想也不想道:“那些人氣息古怪,又劫道濫殺。我方才不過是看了他們一眼,就被打傷不說,還被追殺……這樣猖狂,實在不能不管。”
芸娘就知道他會這麽說。
“你若要去,不如把我也帶上。”
邱全生:“……?”
*
又入夜。
吃過幹糧,芸娘邱全生順着路上殘留的氣息,一路直到叢林深處。
這裏草深林綠,藤蔓好像長蛇,纏繞在粗壯的樹木枝幹上。
芸娘跟着邱全生蹲在草叢裏,看遠處那座被草木深深掩蓋在綠色深處的塢堡,問:“就是這裏?”
黃光閃過,指尖符咒燒成灰燼,邱全生盯着前面,道:“尋息符到這裏就燒了,肯定沒錯了。”
芸娘左右看:“那我們怎麽進去?”
塢堡四門緊閉,四面高牆上爬滿藤蔓,蛛網糾結纏繞着,看起來已經荒廢了許久。
邱全生皺眉:“跟我來。”
之後一切,好像走馬觀花。
邬苗看到,邱全生和芸娘一起,跳過塢堡高牆後,才落地,就被困在成群的蛛網裏。
這塢堡裏,挂滿了蜘蛛,有一只近千年的蜘蛛精盤踞。
堡民們一個個好像行屍走肉,理智全無。也是這蜘蛛精在堡民體內産下蛛卵,以此控制這些凡人,供它驅使,為它獲取一些更有價值的獵物。
二人一番苦戰,直到邱全生師兄邱元寶趕來,師兄弟二人共同馭邱全生手上神書,才終于将那蜘蛛精降服。
蜘蛛精一死,堡民體內蛛卵自然也就沒了作用。
他們一恢複神智,就完全忘記之前所有發生的事。只知道堡內妖怪作祟,是邱姓兩位道士幫忙,才把妖怪趕走。
頓時,感激涕零。
堡民們還想送些鄉儀土産給芸娘,被她全部拒絕。
芸娘道:“若真想謝我,明日這時候再來這裏,我唱出戲,你們若覺得還可以,便供柱香給我,便就夠了。”
堡民們磕頭拜倒:“多謝菩薩!”
一傳十,十傳百。沒一會兒,堡民們紛紛知道,同兩位道長一起來降妖的菩薩,明日要唱戲。
她要唱戲,目的是想吃香火。邱全生倒沒什麽,只邱元寶說了兩句風涼話:“哼,裝神弄鬼。”
芸娘才不理他,自顧自的裝扮起來。
到了約好的唱戲那天,堡中祠堂擠滿了人。
芸娘一人一臺,水袖一揚。頓時鑼起鼓起,锵锵锵锵,整個祠堂都熱鬧起來。
嘴一張,便唱:“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
白霧輕揚,遍布祠堂戲臺。倩影袅娜,唱腔缱绻,臺上臺下如癡如醉。
一折曲罷,芸娘睜眼。發現自己早就已經不在那祠堂戲臺上。
她站在師父的書房裏,師父皺着眉頭,看見她,立馬松了口氣:“可是中途出了什麽意外?怎麽現在才回來?”
芸娘高興壞了。
原來真的唱完戲就能回來!
正想跟師父說說這幾日的遭遇,一股煙氣不知從何處飄來,沒入她的體內。
芸娘一愣,這股煙氣入體,她便覺往日一直纏着自己餓饑餓感再也沒有,連半透明的身形都似乎凝實幾分。
她瞪眼:“這……這是?”
被師父一記敲在頭上,“你傻了?”
芸娘委屈捂頭,擡頭。
就聽師父道:“這是香火。這道香火叫你身形都凝實不少,看來這趟收獲不錯,那趙老板還算說話算數。”
芸娘撓撓腦袋,有點不好意思:“這香火,其實……不是趙老板的……”
*
花園之中,假山嶙峋。
涼亭架在水面,一個男人坐在亭下石凳上,正低着頭,捧着手裏的書聚精會神看着。
“師兄!”一道女聲突然響在耳邊。
男人吓了一跳,猛地把書合上,等看清将他吓了一跳的是誰,才松了口氣,無奈:“師妹。”
芸娘眼光緊跟着他捂在手底下的那本書:“師兄在看什麽?”
男人面色有點不自然:“一些有關于修煉的書。”咳兩聲,又道:“對了,師妹怎麽才回來?是不是路上遇到什麽事情了?”
師兄喬生同芸娘從成形開始一起長大。芸娘有什麽心事從來都不會瞞着他,這次也一樣。
芸娘笑:“只是遇到一個有趣的人罷了。”
喬生眉頭一皺:“人?”
芸娘臉上笑意更深,她臉上發燙,掩飾性地轉過頭,怕師兄笑她:“是個凡人,不過也不是一般的凡人。”
喬生垂眼,語氣聽不出與平常有什麽不同:“哦?是嗎?凡人不都是凡人?還有什麽不一般?”
芸娘卻不跟他多說:“哼,反正就是不一般,我去修煉了,不然師父又說我不知進取。”
說罷,幾步跑出涼亭,只餘喬生一人站在亭內,遠遠看着她的背影。
夜深。
雷聲滾滾而過,雨落屋檐。
房間裏面,聽着窗外雨聲,芸娘盤腿坐在蒲團上,卻怎麽也靜不下心來修煉。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老是想起那個名叫邱全生的道士。
難道是因為跟他相處了一段時間,就影響了自己的道心?
思索半天,沒有結果。
她幹脆起身,打開房門,在花園裏走一走。
花園之內,假山長廊,只有一輪圓月映在荷塘裏。
芸娘望着荷塘圓月,心緒漸漸平靜。
他們住的地方,其實只是一個幻境,其真是內裏不過是一座破廟,能維持如今花園亭臺的模樣,全靠師父全身法術。
師父修煉多少年芸娘并不清楚,只知道當初師父把她收入門下時,就已經住在這個地方。
那時候距離至今已經近百年。
想起才成型時的一些趣事,芸娘心情明朗不少。她想了想,覺得此時或許可以回去照常修煉。
起身,正順着回廊往房間去。
咔嚓——
好像什麽東西碎裂開。
心髒砰砰直跳,芸娘擡頭。只見天空裂開一道口子,整片幻境好像褪色的帛畫,一點點開始變得透明。
芸娘慌了:“師父!”
她急忙往師父房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