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秋風飒爽,我們師兄妹五人再次登上馬車,我照例與四師兄同車而行。
馬車前行起來,走了将近有三裏多路,四師兄悄悄問我:“小燭,那個雲姑娘到底是什麽人?”
我打了個哈欠:“是個狐貍精。”
四師兄登時睜大了眼睛:“當真?”
我想了想:“說不定也可能是個黃鼠狼精。”
四師兄一愣,思索了一會兒,卻連連搖頭:“雲姑娘那般容貌風度,定然不是妖怪,定然是神女下凡!”
“長得好看就是神仙下凡了?”我笑道,“咱們幾個師兄也長得好看,難不成也是神仙下凡?”
四師兄摸着下巴道:“不過,按說如果是神仙,頭上都應該有仙氣才對,但是,那位雲姑娘的身上,居然看不出仙神之氣……”
四師兄思索半天,突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定然是她為了下凡玩耍,才把身上的仙氣隐去了!”
我噗嗤一聲笑了,剛剛想揶揄他兩句,突然一個聲音從頭上傳來:“算你識相!”
緊跟着,馬車頂上一聲“喀拉”巨響,似乎即将裂開,我吓了一跳,忙向馬車角落裏躲去,馬車的頂一下子塌了一半下來。
咚地一聲,雲姬灰頭土臉地摔進了我們的馬車中。
四師兄驚喜道:“雲姑娘!你怎麽還是來了?我果然沒猜錯,你果然是個從天而降的仙女!”
“喂,四師兄,你這個反應不太對吧!”我費力地從狹小的空間坐起身來,瞪大眼睛看向雲姬,“你怎麽又跟來了?這是怎麽回事?”
“快,快來幫我一下!把車頂封上!”雲姬喘着氣道,“有人來追我了,你們快別說話!”
雲姬站起身來,在四師兄的幫助下一下子把坍塌的車頂重新頂起固定住。正在這時,車外忽然響起一陣哨聲,穿透原野,幽幽傳來。
我好奇地透過車窗的縫隙,向天上看去,只見一道青色之雲正淩于天空之上,雲上好似影影綽綽地站着幾個人影,但看不甚清晰。
一個人影沉聲道:“她往哪裏去了?”
“回少主,方才還在這裏,突然就不見了,應該是去了那邊的叢林。”
“去那邊追!”
青雲很快向着北方的叢林遠去了。
待到那哨聲漸漸消失,雲姬方松了一口氣,擦了一把汗:“好險!”
“追你那人是誰?”我回頭問她道。
“是我六哥。”雲姬幹脆地道。
“你六哥?”我奇道,“那他為何要來追你?”
“我此次偷偷下凡尋主人,瞞過了我父兄以及所有的人,父親都要被我氣死了,他們當然要尋我回去。”雲姬道,“你看,如果你不收留我,我就要被人抓回去。你還忍心不讓我跟着你嗎?”
我哭笑不得。
“并非是我不讓你跟着,是我師兄不同意,”我整了整衣衫,道,“再說了,你非要跟着我,被我師兄發現怎麽辦?”
“你那個大師兄不讓我跟你們同行,那我偷偷跟着你不就結了!他又不和你們同車,等他出現的時候,我躲起來便是,”雲姬道,随即看向四師兄,“反正,你這位小師兄是定然不會出賣我的,對不對?”
四師兄連忙道:“那是自然,雲姑娘放心,你盡管跟着我們,大師兄絕不會發現的!”
我扶額無言,只好聽憑雲姬堂而皇之地坐在我身邊。
這不過出發一日之間,我們便多了個莫名其妙的同伴。四師兄倒是心情甚好,對雲姬殷勤道:“雲姑娘,路途漫漫無趣,你要不要要聽故事?在下不才,平日最愛博覽全書,知道好多個奇談故事,平時講給小燭聽,她可愛聽了……”
雲姬卻不理他,突然間捅了捅我,悄聲道:“喂,我得問你一個事情。”
“什麽事?”我看向她。
“你那個三師兄,是個什麽樣的來頭?”雲姬問道。
我一愣,道:“三師兄就是三師兄,什麽什麽樣的來頭?”
“我是說,他生于哪裏?身份如何?又是怎麽變成你師兄的?你可知道?”雲姬追問道。
我一頭霧水,皺眉回憶了半天。然而我只模糊記得三師兄是在我五歲左右的時候拜入天草門下的,卻對三師兄的過去一無所知,什麽也答不上來。
四師兄在一旁插嘴道:“我知道,三師兄比我先幾年到天草門,聽說他自幼父母雙亡,十幾歲時流浪到天草閣門口,求師父收留他,師父見他可憐,長相又極是靈秀,便将他收為徒弟了。”
“流浪上門求你們師父收留?”雲姬瞪大眼睛。
“是啊,師父就是這麽說的。”四師兄道。
雲姬哼了一聲,道:“他有那樣厲害的本事,怎可能淪落到上門乞讨?你們師父也是老糊塗了。不對,你們這些凡間道人,不論老少都是一樣的糊塗!”
雲姬如何譏刺我都無所謂,辱我天草閣師門上下我卻是不能忍。我瞪她一眼,威脅道:“再胡說八道,我就去告訴大師兄,不讓你再跟着我了!”
雲姬一下子安靜下來。
“那雲姑娘,依你之見,三師兄真實身份是什麽人?”四師兄問道。
雲姬一時語塞,想了一會兒,嘟囔道:“我也不知道。我好像見過他,可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我都記不清了。”
“不知道就不要瞎說了。”我沒好氣道。
雲姬埋怨地瞥了我一眼,賭氣不再同我倆說話。
四師兄仍然時不時地偷偷看雲姬一眼,但雲姬一臉怒相,他便不敢貿然開口,馬車難得地陷入了一片安靜。
而我昨夜被雲姬折騰得幾乎一宿沒睡,如今馬車颠簸,晨光溫暖,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對他倆道:“我先睡會兒,你們聊。”
然後便不知不覺昏睡了過去。
起風了,我感到發絲被風吹動,拂在我的臉上。我迷糊中睜開眼睛,感到身下的石臺冰冷,冷得我又想打個噴嚏。
“阿嚏——”噴嚏打過了,我也清醒了。
我又來到了這裏。
原來我并不必等到入夜,只需睡着,就能到這奇怪的幻境中來。我摸了摸身下的石臺,心想這莫不成是一個連接幻境與現實的通道?否則為何我每次都在這裏醒過來,好像是在這裏出生一般?
我正思考着這次臨走前要不要墊些衣物在這石臺上,省得下次醒來時又被凍個半死,忽然回想起上次離開幻境時走得匆忙,正在施展的融冰火術也被打斷,不知被封在冰裏的青檀如今怎麽樣了。我忙從石臺上下來,沿着路一路奔跑,正想跑進那大殿內,卻發現不遠處的大樹下,有一個人的背影。
今日幻境裏同現實一樣,是秋季的白日清晨。我停住了腳步,日光照亮了我眼前的世界,我第一次看清了這裏的斷壁殘垣。
那倒塌的大殿像是已然沉睡了千年,塵封的琉璃牆柱靜靜地落在地上,仿佛凝固了千年前的一場浩劫。遠方晨光飄渺,籠罩着看不清明的倒塌亭臺,我仍能想象出,倘若這裏沒有被毀,将會是怎樣一處華美難言的宮殿。
所以,這個地方究竟是經歷過什麽災難,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我的目光掃過這一切,最後停留在那一株飄下花葉的大樹之下。
一個人正背對着我立在那裏,他長發如墨般灑下,一襲月白長衣似乎落滿了冰霜,在凜冽的秋風中極輕微地擺動。
“青……青檀?”我試着呼喚他。
他回過身來,對我微微一笑:“你回來了。”
我緩步向他走近,在他面前數尺之處停了下來。
我第一次沒有任何障礙地看到他,沒有了冰雪的遮擋,他的面容在晨光中卻更加無瑕純粹,美得不似凡人,令我一時覺得有些暈眩和恍惚。
我定了定神,才說道:“我昨夜施法之時被打斷,還好你還是成功從那冰裏出來了。”
青檀點頭微笑:“多謝你。”
我這時才發現,他的右手擡于胸前,手心上方懸着一枚白色玉石,在半空中微微閃爍,緩緩地旋轉着,不住地散發出藍色的光芒——居然正是我昨夜遺落在這裏的鶴紋靈石。
“你也可以操縱這塊靈石?”我不禁微微驚訝。
青檀颔首。
“那……你在做什麽?”我問道。
“我正在嘗試借它之力,将這裏恢複原來的樣子。”青檀回答。
“原來的樣子?”我吃了一驚。
那白色的靈石溫馴地被青檀控制在手中,藍色靈光在半空中閃耀着,發散着,至尺餘外方淡無蹤影。我呆呆地看着它,尚未明白青檀的話究竟是何含義。
“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情?”青檀忽然問我。
我回過神來,道:“我……被一個人弄醒了。啊不,是被一頭狐貍精弄醒了。”
“哦?”
我想了想,便将雲姬的出現,以及後來的事情從頭到尾同他講了一遍。
“她說,她是來找什麽’主人’的,”我皺眉道,“那個狐妖女子似乎認識我,可是我完全不記得她,難道這世間真的有前世今生這種事情?”
“那麽……你是如何回答她的?”青檀仍望着他手中的靈石。
我道:“我說,若真是前生之事,那些前塵過往早已成灰,不應該再多去糾纏,所以今生應該将那些往事放下,坦蕩過活才是。她非要留在我身邊,我就答應了她,希望她有一天能夠想明白。”
青檀忽地目光一轉望向我。
“你真的這樣想嗎?”
我點點頭,道:“那是自然。”
青檀看着我笑了,墨色的眼瞳如同一潭湖水,蕩漾開來。
“你若真如此想,自是再好不過。”他如是說道。
正在這時,青檀手中的靈石忽然開始慢慢升起,周圍萦繞的藍光愈來愈強,陡然間化成一道巨大的強光蔓延開去,猶如光霧籠罩了我眼前的整個世界。
那強光照耀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持續了足足有半炷香工夫。待那光霧稍微弱下來一些的時候,我方放開遮擋的手,擡眼看去,發現随着靈石的藍光漸漸散去,眼前的一切竟都開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無邊花木開始生長,以那落花的大樹為中心,許許多多的鮮花和青草從原本光禿的土地中競相萌發而出,而那本來埋在土中的瓦礫磚石也盡皆破土而起,盡數回到它們原本的位置。
時光仿佛在逆流,在無邊的光芒裏,那些倒塌的斷壁殘垣仿佛獲得重生,一座座亭臺樓閣拔地而起,一幢幢巍峨的宮殿恍然間聳立……一切發生在剎那之間,令我張口結舌,目不暇接。
我張大嘴巴,震驚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切。
終于,片刻之後,這些驚人的變化停止了。這座如仙界行宮一般的所在完美地呈現在我的眼前,那株巨大的檀木依然如雪一般地落下綿綿的花葉,它恰到好處地點綴着這處行宮,仿佛千年來唯一不曾遭到毀滅的事物,也仿佛如今這無邊幻象中唯一的真實。
耳畔一片寂靜。半晌,青檀方嘆息道:“想不到,我終有一日還能看得到這裏當初的樣子。”
我不由得仰頭看向離我最近的宮殿——即青檀之前被冰雪封印在內的那座宮殿。這座宮殿隐然有群殿之主之勢,極高的穹頂高聳入雲,琉璃磚瓦反射着秋日的晨光,宛如由冰霜鑄成。
我不由得邁開腳步,想要走進殿裏,看看昨夜那些黑暗和狼藉如今變成了什麽樣子。
“等一等,燭。”青檀突然制止了我。
我微愣,回頭看他:“怎麽了?”
“那裏面無甚可看,我帶你去別處看看。”青檀望着我說道。
“哦。”我猶豫片刻,點了點頭,便跟着青檀向着東方走去。
一路上秋風微涼,玲珑鳥聲穿過天際。我們在一處開闊的谷地停下,我擡頭看着秋光如沐,籠罩着遠方和近處無邊的宮殿和亭臺樓閣,飄渺無邊,只覺更是震撼。
“這裏着實美極了!”我由衷地贊嘆道,“便是我曾讀到過的道家書中所載仙境,也絕及不上此處萬一,就連陶淵明所述的仙境桃花源也絕比不上這兒……”
我在一旁絮絮叨叨,青檀卻良久不言。
我見他神情有些悵然,便問道:“怎麽了?”
青檀嘆息一聲:“我只是想起,她當年,卻是很讨厭這裏。”
我一怔:“她?是将你封印在冰雪裏的那人嗎?”
青檀沒有回答。
我望着他,看着他望向遠方,墨色的眸子裏流露出微微的憂郁神色。想來那定是一段悲傷的過往。
“我想,那應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我忽然說道。
“是啊,的确已經很久了。”青檀回答。
我道:“既然如此,就好比我對雲姬說過的那樣——若是很久之前發生的事,那就好比前生發生過的事情一般,不應再去糾結或是為之難過,而應放下才是。你說,對不對?”
“你是在安慰我?”青檀回頭望着我,微微一笑。
“算……算是吧。”我窘然道。
青檀看着我,颔首笑道:“我會的。燭,希望你也一樣。”
“我……跟我有什麽關系?”我摸不着頭腦。
青檀不答。他看着我,目光在秋晨的照映中微漾,如潭的雙眸裏似是有靜靜的漩渦,同他對視片刻,我仿佛整個人跌了進去,深陷在了他的墨色眼瞳裏。
我忽然覺得臉上發熱,慌忙低下頭。
清涼的秋風掠過我的耳畔,無邊壯闊的花木與宮殿,身邊如仙神一般的男子,我能體會到的一切都是那樣真實,卻又令人極其難以置信。這個幻境讓我恍惚而遲疑,幾乎令我分不清現實與夢。
一只玉色蝴蝶從遠方飛來,從我面前歡快地盤旋片刻,又施施然展翅飛走,我懵然擡頭順着它消失的身影看向遠方,看着它消失在秋陽的盡頭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