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傳來鳥雀的啾鳴聲,帶着回響,清亮透徹。
再回望過去,幾人走出來的那一片密林,在初陽的照耀下,顯得沒有昨日那般陰森恐怖。
有翅羽劃過空氣的破風聲。
宋辰指着幾人身後搖翅而來的許幻竹,大喊:“時霁,快看看是不是這只?”
許幻竹應聲而停,穩穩地落在時霁肩頭。
耳側一涼,肩上陡然落下一個重物。
時霁伸手抓過停在肩上的許幻竹。
一只手彈了一把它的鳥頭,威脅道:“翠翠,你要是再亂跑,我就把你綁起來。”
許幻竹被他囚在手中,身子動彈不得,只能伸長了脖子左右四方地轉着。
模樣可憐極了。
“還跑不跑了?”
許幻竹無力搖頭。
時霁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笑意,這才把它放開,重新搭在肩頭,叫上其他人繼續上路。
有人問:“這是哪裏來的鳥?”
時霁走在前面開路,十分安穩可靠的樣子。
他難得耐心解釋:“這是師尊養的鹦鹉,名喚翠翠,昨日我入秘境之時不小心将它帶進來了。”
“許仙長還養鳥呢!”
“模樣倒是挺可愛,會說話麽?”
“綠油油的,看着真精神。”
“你們瞎呀,分明這麽醜。”
楊文楠适時地破壞了衆人這一番沒有底線的捧鳥行為,他覺得這鳥實在醜得很。
許幻竹:楊文楠你別再落到我手裏!
沒人搭理他,他們紛紛圍上來,你一言我一語的。
更有甚者還對着許幻竹上下其手,揉頭拈翅。
楊文楠也伸手戳了戳。
“你們別薅它,它會疼的。”範玉珍輕輕拽了拽楊文楠的袖子,被他斜眼睇了一眼,吓得立馬收回了手。
他還要繼續上手,時霁往一邊側了側身子,一只手擋在鹦鹉的邊側,冷聲道:“滾。”
“不就是只綠鳥麽,有什麽稀奇的。”
楊文楠雖不太服氣但認得清形勢,默默收回手。
宋辰擠到兩人中間來,“時霁,許仙長對你真好,親手養的寵物也讓你帶着。”
時霁垂眸與那鹦鹉對視了一眼,目光罕見地帶上幾分溫柔,緩緩開口:“師尊的确對我很好。”
綠毛鹦鹉不知怎麽有些心虛,腦袋僵硬着轉到了別出去。
“許仙長雖然有時候兇了一些,但人長得好看,又沒有架子,如果是我師尊就好了。”
“是啊,聽說山鶴門悠閑自在,許仙長和柳掌門又好相處,比我們清音宮好多了。”
童錦芝和姜頌是音修,拜在清音宮長老曲榮榮的門下。
曲榮榮此人,從不勤于修煉,最大的愛好便是結識各路相貌俊美的男修,與之交往結侶。兩人拜在曲榮榮門下還不足一月,已見她換了七八個道侶。
這樣的時間管理大師,是沒有功夫管她們兩個小弟子的。
是以兩人入門以來,一直處于被放養的狀态。
還有人喜歡被管?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說到這個,宋辰可是很有發言權的。
他雖拜在淩虛宗,按說前途一片大好。只是宋辰的師尊季晉華,卷起來簡直不要命。
做他的徒弟,簡直沒有絲毫的個人時間。
宋辰是半路出家修的劍,剛來淩虛宗時根本跟不上季晉華的節奏。而且十幾個同門上進起來,簡直一個比一個恐怖,跟他們呆在一塊,宋辰覺得自己快要焦慮死了。
而且淩虛宗的人,總是自視甚高,看不起其他門派的。
就拿昨日秘境外碰到的劉子恒來說,那真是十足的眼高于頂。
宋辰覺得實在是很難與他們相處。
想到這裏,宋辰長嘆了一聲,“這麽說起來,我也挺羨慕你的。許仙長就你一個徒弟,上次在溫家,溫少主說起以前的事情,她怕你聽了心裏不舒服,還特意出去尋你。這般的關照體貼,哪裏像我,十幾個弟子站成一排,我師尊只怕都還認不出來我。”
許幻竹被幾人吹得飄飄欲仙,低頭用彎鈎似的鳥嘴不斷捋着自己的羽毛,試圖讓自己看上去更神氣一些。
接着便聽見頭頂傳來時霁的聲音,他轉頭看了幾人一眼,語氣輕緩,“修煉一途,漫長艱難,想清楚自己要什麽,比旁的東西要重要得多。”
許幻竹一頓,時霁年紀輕輕,說話做事倒是十分老成。
看他如今這番冷心寡情,超然物外的模樣,想來還是與當年時家的事情脫不開關系。
許幻竹一直好奇,放棄淩虛宗那樣的地方來到山鶴門,時霁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是想要報仇,還是想要重新給當年的事情一個說法?
不過無論是哪一件,對如今的他來講,都是天方夜譚。
她正想的出神,身側驀地打來一道掌風,驚得許幻竹撲騰着往裏鑽。
只見宋辰朝時霁肩頭猛地用力一拍,面露崇拜之色,“不愧是大比第一,不論是修為還是思想境界,都讓我自嘆不如。”
時霁錯開肩膀,宋辰搭在他肩上的一只手突地落空,往前撲了一個趔趄。
他飛快地原地躍起,差一點就跌了個狗吃屎。
童錦芝小聲與姜頌說道:“阿頌,你看宋辰他像不像只猴?”
“還真挺像的!”兩人旁若無人地憋笑起來。
宋辰無奈:“我聽得見。”
童錦芝拉拉姜頌:“他聽得見,那咱們可以笑出聲來。”
宋辰:“……”
方才許幻竹一雙爪子緊緊地勾着時霁肩上的衣料,才沒被宋辰拍下去,若不是現在只有一對翅膀,她真想跳起來給他一掌。
她內心不住狂嘆:這一班子都是些什麽妖魔鬼怪?
這倒黴的秘境試煉究竟何時才能結束?
她真想快點出去,離這群家夥們遠遠的!
等等,什麽東西,好涼。
一片鵝毛般大小的雪花打着轉兒落到她頭上,她抖了抖翅膀搖落,緊接着又落下一片,兩片,三片,紛紛揚揚,簌簌而落。
一行人面面相觑,“怎麽回事,剛才還出着太陽呢?”
還沒等他們弄明白這古怪的雪是怎麽來的,地上倏忽又卷起一陣狂風,帶着漸漸變大的雪花朝着衆人席卷而來。
風雪來勢洶洶,幾人反應不及,被攪得手足無措。
許幻竹緊緊抓着時霁,卻還是被狂風卷走。
再次落到地上時,只覺頭暈目眩。她抖了抖身子,變回自己的樣子,這時松開緊抓的手心,只見裏頭抓着一小塊衣料,是時霁肩上的。
許幻竹扶着身旁的石塊站起身來,發現自己被卷到了一塊浮島上。
島上空曠,四周無人,只聽見海水起伏的水浪聲,更顯得這島荒蕪空寂。
此時天色昏暗,海面泛着冷灰色,像是大雨将至之前的片刻安寧。
這青雲秘境真是一年一個樣。記得她之前進來的時候,哪有這麽些花裏胡哨的環節,全程打着妖獸魔怪,打夠了就出去了,哪像現在這麽複雜。
還帶場景轉換的?
許幻竹朝着四周環顧了一圈,不知道其他人都被帶到哪裏去了。
這浮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要是找一圈下來,那還是要費不少功夫的。
不過……她看向手裏的那一小塊玄色的布料,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她還有追蹤蝶啊。
島上悶熱潮濕的空氣和愈漸沉暗的天色讓人心裏有些發堵。
空氣裏傳來鹹濕的海風味,剛從盒子裏放出來的蝴蝶逆着風,費力地扇動着翅膀。
許幻竹跟在後面。
路上的茅草瘋長,長到了道上,許幻竹從中穿過,草料和衣角摩挲,發出淺淺的刮擦聲。繞過兩條小路,便看見那幾只蝶越飛越快,許幻竹加快了腳步跟上,最終跟着追蹤蝶停在一棵巨樹下。
追蹤蝶牽引着許幻竹,繞過那樹龐大的樹根,走到另一面去,然後飄轉着往下,停在樹下玄衣少年的肩頭。
時霁靠在樹下,雙目緊閉,眉頭蹙起,走近時甚至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喘息。
盡管帶着十分的壓抑和隐忍,那細碎的、痛苦的只言片語還是從喉間溢出,被腥苦的海風吹散在空氣裏。
天幕閃過一陣刺目的光亮,緊接着,雨點似石塊落地,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
這樣的場景,不禁讓許幻竹想起十年前路過留仙坡那個夜晚。
那時與他初見,他也是這副樣子。
怎麽就倒下了呢?
她跟着蹲下,往他身上探去。
輕薄柔軟的衣袖垂在時霁頸窩,隐約可聞見淡淡的果酒香氣。
這熟悉的味道讓他緊蹙着的眉頭終于緩開一些。
許幻竹伸手覆在時霁的額頭上,他體內氣息混沌,像是經歷了什麽刺激,靈府中一片狼藉,晦暗不堪。
這個狀态,倒是有些像方才範玉珍被困在山洞中的模樣。
這顯然是被魇住了。
不過時霁的樣子,好像比範玉珍要糟糕許多。
腳下的土地漸漸被雨水浸濕,許幻竹的裙角洇在泥濘的泥水中,這粘濕悶熱的感覺讓她心裏憋悶的慌。
本來這個時候,她應該躺在屋裏睡大覺,卻莫名其妙被時霁帶來這個鬼地方。
說到底,這都是時霁坑的,想到這裏,她緩緩起身。
心裏冒出個惡劣的念頭,要不直接丢下眼前這個人離開好了。
這青雲秘境,本來也是要靠他們自己去闖的。
自己應該趁着這個時候趕緊離開,等在出口處,等出口一開就馬上出去。
只是轉身才走出去一步,她又想到,在山鶴門的這段時日,時霁替她修牌匾,替她澆花喂鳥,替她買酒,替她寫符箓,其實也還挺懂事的。
許幻竹腳步頓住,莫名開始自我開解起來:自己身為他的師尊,好像是該大度一些。
想到這裏,她于是又蹲下身來,朝他緩緩伸出手,兩指輕輕抵在他的額間。
海風呼嘯,倏然一道青光掠過,許幻竹閃身入了時霁的夢魇。
少時若是過得不幸的人,成人之後,無論變得多麽強大獨立,那些殘破的記憶也會像仙人掌的刺一般,深深地紮進肉裏。在你得意忘形之時,或是以為自己能抓住什麽溫暖光亮時,隐隐作痛,提醒你,你不配。
這些過往在每一個深夜都會化作無窮無盡的夢魇,纏繞在眼前,揮之不去。
和許幻竹所想無差,困住時霁的記憶,便是十年前時家被滅門的那一晚。
那時時霁年少貪玩,正是被家裏盯着上學堂的年紀,性子跳脫無度,為了少上幾天學堂,偷摸着溜出去好幾天。
在外頭玩累了,他還納悶怎麽沒人來尋他,于是半夜摸索着偷偷回了家。
他每回這樣玩鬧,時家主發現了總要罰他,罰他去禁地跪着,或者是關起來抄經書,找人看着叫他不敢再胡亂瞎跑,所以這一回,他等着天黑透了才敢悄悄回來。
只是這一次和往常似乎有些不一樣,看門的護衛,守着院子的侍從皆不知所蹤。
偌大的時家,沒有一點人氣。
秋夜的冷氣無孔不入,寒風卷沙,肆虐而起,父母的房門被大風卷着一下下開合,發出殘破老舊的吱呀聲。
那破碎的喑啞的木門開合的聲音讓他心中莫名地籠上一層慌亂。他踩着滿地的枯枝敗葉和狼藉一片,一間間房屋翻找着人,可除了飒飒冷風,再無人應他。
“這裏還有一個。”仙者冷硬的聲音從外頭傳來,他昏昏然被人押着帶往誅魔臺。
押着他來的那兩個仙者用一面古怪的鏡子在他身上照了又照,只見那鏡子始終沒什麽反應,他們這才稍微松了松綁着他的鎖鏈。
他站在離那誅魔臺的高臺十幾米遠的地方,臺面太高,看不見上面的情景,只聽見臺上仙者宣讀金令的聲音。
誅魔臺空曠開闊的高臺上,離華天來的仙者拿着天帝的金令,一字一句,冰冷如石,“經鑒魔鏡查驗,時家一百零五口全部入魔,按《離華天令》,就地誅殺。念時謙之子尚年幼,經查後并未入魔,領七道天罰,送往荊棘臺服役十年。”
時家人被層層鐵鏈鎖着,掙紮一下,便會被這鎖魔鏈的雷擊打得抽搐不停,只能匍匐橫陳在冰冷的地上,如待宰的豬羊一般,發出痛苦零碎的哀鳴嘶吼之聲。
尚未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時霁心中一空,掙開了鎖鏈就要往高臺上跑。沒跑出去幾步,又被人鉗制住,三人停在高臺的階梯上。
誅魔臺上布着繁密的法陣,随着那仙者的一聲“誅”字,法陣锵然作響,臺上金光四射。
耳邊傳來陣陣凄厲慘叫,離得不遠的幾個族人的鮮血噴射到時霁臉上,溫熱的,血腥氣濃郁的粘稠的液體,順着他的左臉往下流淌。
有人遮住了他的眼睛,可在那雙手覆上來之前,他清清楚楚看到母親睜着雙眼,帶着鎖鏈,重重倒下的樣子。
溫潤的紫玉珠子順着臺階往下,骨碌碌地滾到腳邊。
那是他送給父親的紫玉手串。
紫玉落在地面上的聲音滑透清潤,是他一顆顆精心選的。
他聽聲音就知道。
雨是在這個時候下的,漆黑的天幕像是破開了一般,瓢潑大雨傾瀉着往下,冰冷寒涼,帶走了剛剛那股血落在身上的溫熱觸感。
他張了張嘴,雨水滲進嘴裏,喉中苦腥,想要再喊一聲爹娘,卻只湧出一口血來。
身後的鐵鏈動了動,他又被拉着去了其他地方。
時霁幼時曾聽人說過,在修真界,雷刑已是極刑。但比雷刑還要讓人痛不欲生的,是天罰。
與之相比,剜心斷骨之痛,不過如此。
然而這幾道天罰打在時霁身上,他卻覺得好像沒有傳聞中那般可怖。
不過是感受着自己體內的靈氣一點點地消散流逝。
不過是感受到極冷,極熱,極麻,極酸的痛感。
不過是最後連五感漸漸彌散,連那一絲的感受也沒有了,但這算不了什麽,這遠遠比不上誅魔臺上那一眼看到的場景,讓人心碎,痛苦,如墜地獄。
時霁靠在留仙坡的大樹下,昔日驕傲如初陽的時家少主,泥濘滿身,破敗如塵。
伴他躺在這裏的,只有滿身的血和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對有些人來講,有時候,長大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而那一瞬間,往往猝不及防,毫無預警。
那時候有人走到他身前,斜着一把傘為他隔出一小片天際。
那人的衣角柔軟,放在他手裏的藥瓶染上她淡淡的溫度。
只是她後來又離開了。
那人離開時,她腰間墜着的玉葉子劃過手背,玉片溫潤,肌理縱橫。
他的五感是在那一刻漸漸恢複的。
于是也慢慢感覺到,感覺到那裝着丹藥的玉瓶有着和這秋寒雨夜不符的溫潤質感。
後來,在荊棘臺的十年,漫長苦寂看不到頭的歲月裏,便是那一點點的溫度,叫他記到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