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寒風陣陣,吹在身上,有些詭異的陰森感。
真是有點冷。
許幻竹捋了捋羽毛,心想着這林子怎麽這麽長,走了這麽許久都走不出去。
宋辰緊緊貼着時霁走。
一路上踩了他約莫有百十來下,每每被踩一腳,時霁的臉色就黑一分。
許幻竹幸災樂禍地看他一眼,眼見着四周的霧氣薄一些了,她又轉了轉鳥頭往後邊看了過去。
只見這幾個人畏畏縮縮地聚成一團,就像串了一串的七彩糖葫蘆,葫蘆腦袋們臉上的表情都精彩紛呈,那鼻子眉毛齊齊聚成一團,十分滑稽。
再看首端的這個更是神色緊繃,臉色難看。
許是當他們的老師當久了,這樣的時候,她還不自覺地聳動着鳥頭,清點人數。
一、二、三、四、五、六……隊伍裏少了一個人。
她記得,挂在隊尾的,似乎是範玉珍。
範玉珍是藺陽長老的弟子,她平日裏不愛說話,獨來獨往。符術班上七個人,其餘人都兩兩成對,只有她一個,每回上課便一個人縮在角落裏。
起先還沒給他們上課時,藺陽長老便與她提過。
他說範玉珍這孩子膽子小,性格怯懦,勞煩許幻竹多為關照。
許幻竹突然有些擔心,她一個人落在後面會不會出問題啊。
她看了時霁一眼,他還在專心地給幾人帶路。
而剩下的那幾人神經也頗為緊張,她不敢再發出什麽動靜驚擾他們,于是輕輕躍起,掠過衆人,獨自往後面尋過去。
飛出去百餘米遠的距離,她看見地上印着一連串向前的腳印。
這一串腳印從這裏開始,分發出一串來,往邊上散去。
大概是從這裏開始走丢的。
沿着那一串落單的腳印,許幻竹找到一個荒草叢生的山洞口。
她繞着洞口飛了兩圈,正猶豫要不要進去看看,突然鳥眼一亮。
她在荒草叢裏發現了一枚簪子。
是一支非常簡單樸素的白玉簪,範玉珍日日戴着。
許幻竹立刻變了回來,俯身撿起簪子就往洞裏走。
洞裏陰暗逼仄,帶着股梅雨天久久悶着的陰馊黴味兒。
岩洞上的水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這聲音在安靜空曠的洞內異常清晰。
繞過曲折回繞的洞身,再往裏走,便聽見細弱的嗚咽。
許幻竹從自己的口袋裏摸出顆夜明珠,舉在前邊。
順着微弱的光,她瞧見岩洞邊角裏,躺倒在地上的一片鴉青色人影。
瑟縮顫抖着,口中一時念着“不要過來”,一時念着“娘親,娘親”。
“玉珍,醒醒。”許幻竹三兩步上前,輕輕拍着她的臉。
範玉珍眉頭緊鎖,像是被夢魇住了一般,怎麽也叫不醒。
許幻竹給她喂了顆清心丹,又用靈氣為她疏通了一番,她嘴裏呢喃的夢語終于停了下來。
大概是被霧氣迷了心智,再加上心裏本就藏着什麽事,所以分外容易被影響。
許幻竹将人背起,把夜明珠卡在範玉珍懷裏,起身沿着來路往外走。
一路走着,擔心範玉珍再被魇住,于是嘴上也不停歇,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尾地與她說着話:“玉珍,你是不是想你娘親了?”
“你是個大姑娘了,生離死別,悲歡離合,日後少不了要經歷的。凡事看開一些,你娘親要是在天上看見你過得不開心,也會難受的。”
“你師傅同我說你性格內向,不愛說話,托我多照顧你。我當時還想,藺陽長老那般終日醉心丹道,不問外事的人,對你這個徒弟倒是還挺上心。所以你看,還是有許多人陪在你身邊的。”
“每個人都有過去,若是幸福的美好的,那便當做記憶珍藏。若是不幸的灰暗的,就把它忘了。人心只一拳大,舍掉那些不好的,才有空間接納那些好的,你說是不是?”
背上的人始終沒有回應,若不是感受到範玉珍微弱的呼吸聲,許幻竹都要以為她昏死過去了。
許幻竹喃喃道:“唉,我忘了你還昏着。”
許幻竹衣角微動。
前方有風,終于走到了出口。
“許仙長。”
後頭傳來細弱的喊聲。
許幻竹眼前一亮,是範玉珍将夜明珠舉了起來。
許幻竹偏過頭來,“你醒了啊。”
她靠着牆将人放下,“怎麽樣了?”
“我……沒事,仙長怎麽在這裏?”
她不習慣與人離得如此近,頗有些不自在地低着頭。
“這個不重要,你沒事就好”,許幻竹拉過她,指着洞口往前的小路道:“你趕快沿着這路去追他們,不然一會發現你不在了,他們該着急了。”
“對了,別跟別人說見過我。”許幻竹将入洞時撿的簪子插進範玉珍的發間,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囑道。
頭上突然一緊,範玉珍愣愣地往上摸了摸,又被許幻竹推着出了洞。
站在洞外,她抓了抓衣角,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一句話說得小心翼翼:“許仙長,謝……謝你。”
說完,便依許幻竹所言,沿着來路一路小跑着往回走了。
許幻竹等她走遠了,才變回翠翠的樣子,猛地振翅而起,追了上去。
時霁領着幾人走了大半夜,一路上,時不時冒出些箭矢一般破空而來的飛葉,又或者是鋼針銅釘一般紮來的藤蔓。除了宋辰幫着他擋了幾下,其餘的人果真十分聽他的話,凝神閉氣,全然不管不顧。
他一只手把着劍鞘領着那幾人,另一只手抽出劍來左右抵擋,這一路走得緩慢艱難。
穿過一片片枯樹高林,又轉過幾條冷泉溪澗,霧氣才漸漸消散,隐約可見東方旭日漸升,四周慢慢亮起來。
“好了。”時霁将劍鞘從宋辰手裏抽出來,铮然一聲清響,将劍插回了鞘中。
衆人這才如夢初醒。
楊文楠:“就這樣,這秘境也沒什麽厲害的嘛。”
翟永看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被抓了一路的手臂,衣裳都快要被楊文楠抓破了。
他十分無語地撫了撫袖子,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樣。
提心吊膽了一夜終于能歇下來休息一會了,那幾人臉上都是松了口氣的輕快模樣。
宋辰聞揉了揉肩,相問問時霁要不要停下來歇一會,卻見他提着劍側身站在一邊,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臉色不太好看的樣子。
宋辰只當他是累着了,便沒去打擾他,往楊文楠他們那邊走了過去。
童錦芝和姜頌此時靠着路邊的石頭坐着休息,楊文楠還在自顧自地吹牛,他一會用腳踢了踢路邊的石塊,一會用手拽了拽一旁的樹皮,竭力表示自己好像在這秘境中十分如魚得水一般。
翟永看楊文楠一眼,真是有些嫌棄,最後一只手擋在眼皮上,表示沒眼看。
宋辰看向幾人,忽地一聲大吼:“怎麽少了一個人,範玉珍呢?”
幾人聞言紛紛轉過頭來,一陣面面相觑後果然發現少了一人。
翟永這才踢了楊文楠一腳,“她方才不是跟在你後面?你後頭人沒了你不知道啊。”
“老子拿了刀讓她握着啊,這都能跟丢。這個範玉珍怕不是個傻的。”
童錦芝指着楊文楠手上的匕首,滿臉震驚:“你要不要看看你拿的是什麽?”
楊文楠手中的匕首只有一掌長,他手掌又寬大,握着那一柄匕首後再沒有可供旁人下手的位置。
“那現在怎麽辦?”姜頌看向時霁。
“你們看到一只鹦鹉了嗎?”
時霁站在一邊,捏了捏肩上被許幻竹的爪子抓破的兩個小洞,表情茫然。
昨夜一路顧着打鬥,竟忘了将它好好收着,這時候想起它來,卻早就不見了蹤影。
他明明把它放在肩上了,它分明怕得很,還用爪子抓得那麽緊。
究竟是什麽時候不見的?
時霁摸着肩上的那幾處小洞,手指無意識地捏緊。
雖然十分不願承認,但時霁有自知之明,他在許幻竹心裏的地位大概根本比不過她屋子裏的酒,院子裏的花,檐下的鹦鹉……
他若是将許幻竹的鳥弄丢了,照許幻竹的脾氣,當場與他斷絕師徒關系的事她也是做得出的。
宋辰見他眉頭蹙起,神色也罕見地有幾分錯亂,以為他也是擔心範玉珍不見的事,于是一個箭步沖上來,抓着他的手道:“時霁,範玉珍不見了,我們回去找她吧。”
這兩人是各說各的。
楊文楠看着手裏的匕首,表情糾結,最終下了決心一般,“人是老子弄丢的,老子回去找!。”
他說着便一邊将匕首塞進懷裏,一邊抽出身後的大刀,吸了口氣就準備轉身離開。
翟永拉住他,回頭去喊時霁,“時霁,給句話啊!”
一行人僵持之際,身後密林的方向傳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
“不用……不用找了,我回來了。”
範玉珍一路跑着過來,氣都沒喘勻。
一聽說幾人要回去尋她,她生怕自己拖了大家的後腿,連忙飛快跑了過來。
“我……我方才沒跟上你們,迷路了。讓大家擔心了,實在是對不住。”
範玉珍紅着臉,喘着氣,才停穩便朝着幾人連連鞠躬。
楊文楠有些心虛地收了手上的大刀,沖她喊道:“就沒見過你這麽蠢的,老子就在你前面,跟不上不會喊?”
“我……我喊了的。”
“那你是說老子故意不理你?”
範玉珍吓得立馬擺手:“沒有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別吓她了,人沒事就好。”
宋辰松開時霁,兩步上來,朝範玉珍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緊張。
童錦芝和姜頌跟着上來問她有沒有事。
見大家并不責怪自己,反而細心關照問候,範玉珍更加不好意思了,低着頭将方才自己走丢的經過,略去許幻竹的事情講了一遍。
衆人紛紛嘆道:這秘境還真是奇怪,竟然還有這種攝人心魂的地方,這若是有個心魔夢魇之類的,只怕要被困在裏頭出不來了。
“範玉珍”,時霁突然喊住她。
時霁從沒和她說過話,冷不丁喊她,範玉珍突然有些緊張。
大概也是和其他人一樣,想要關心勸慰她幾句吧,符術班的同學們真是心地善良,範玉珍心想。
于是擡起頭看向時霁的方向,小聲應道:“我沒”
一個‘事’字還卡在嘴邊,那人提着劍往她這邊走近兩步。
只見他語氣鄭重,表情認真,截斷她的話頭道:“你有沒有看見一只鹦鹉,綠色的。”
衆人聞言突然噤聲。
長風劃過氣流,空氣中有片刻的凝滞。
範玉珍嘴張着,半天發不出聲。
鹦鹉?
她低下頭極仔細地回想了一番,又極認真地回複道:“……沒……沒有,我沒見到什麽鹦鹉。”
童錦芝記得他方才就問了一遍,只是那時幾人急着要去找範玉珍,沒注意他說的。
他此時又提一遍,想來應該是十分要緊的東西,于是也出聲問道:“時霁,是什麽鹦鹉呀,很重要嗎。”
他卻看向範玉珍發間的玉釵,玉釵沐在點點晨光的碎金之中,發着瑩潤的亮光。
釵子的釵頭處,與發髻相連的那一塊位置,空出來一段空隙。
那空隙處夾着一小片尾指大小的綠羽。
清風吹過,範玉珍發間的綠羽毛前後擺動,似乎快要從上頭跳出來一般。
他伸出手,掌心帶起一陣風,柔軟細膩的小片羽毛瞬間被靈氣帶着落在他手心,傳來一陣輕微的癢意。
他緩緩将手收攏,手心的羽毛突然在指尖漸漸彌散。
再次張開,只剩一根青絲,挂在他尾指上,随風輕擺。
過了許久,童錦芝都以為他不會回答了,耳邊突然又傳來時霁的聲音。
他的聲音隐在晨風裏,順着風送到耳邊,像墜入溪澗的飛泉,清澈盈耳。
“很重要”。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