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過往她果然從來就喜歡欺負我!……

金色禁制在梅問情的身上重現。

這些禁制原本屬于隐藏的狀态,但梅問情身上的修為功體有波動時,就不免顯現出來,光華熠熠。

就在兩人為此震撼,想要急切交談詢問之時,梅問情卻已倚靠在錦座的一側,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座椅上鋪着厚厚的毛絨長墊,還放置着倚靠的軟枕。小惠姑娘從旁上前幾步,低下身将一件玄色金紋的披風輕柔地披到她身上。

沈燃冰與何琳琅盡皆緘默,不願意吵醒老師。

以她們的眼光,都能看出主君身上有聯結梅先生的辦法,而這雖然不會讓先生反噬,但也使這重重禁制越來越活躍,她想要閉目沉眠、想要安靜休息,是理所當然的。

雲崖亭的微風卷起落下的梨花,掃進亭中,在半空中似雪一般飛舞。

這一等,就從天雷自遠方響起的一刻,等到了碧海青天,殘陽沉沒,所有血色随着日光的消弭而慢慢流失,到了最後,連最細微的雷聲隐隐、連閃電橫空,都已經聽不見、看不見了。

夜半,星月無光,最沉濃靜谧的黑暗裏,下了一場大雨。

在雨中有淺淺的腳步聲靠近。

沈燃冰聽覺最靈敏,神識當即掃了過去。過了片刻,賀離恨的身影登上了雲崖亭,他渾身濕透,沒有用任何避雨術,那把見血封喉的蛇刀安靜地躺在鞘中,朱紅長袍似乎早就被染成了另一種血紅,卻又在滂沱大雨下被盡數洗清。

小惠撐起一把傘,快步走出去遮擋在主君頭上,然而賀離恨的衣衫已濕,就算再遮擋也是無用,他道:“不用了。”

他不想讓梅問情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賀離恨進入亭中時,腳步正踩在飄落的梨花上,他的衣袍袖擺都有淋雨的痕跡,寒氣圍繞,但确實被這雨打散了大半的腥甜,只剩下一身淡淡的冷意。

賀離恨看了對面的兩人,沒有說話,也不知道她們對自己行的是什麽禮,他猜到這應該是梅問情的學生親舊,便将雲崖亭內的火爐向錦座那邊挪了挪。

他剛剛血戰,而後又渡雷劫,其實同樣耗費精神,疲憊不堪,但這種疲憊卻絲毫沒有讓人困倦,反而讓人在這個雨夜裏無比清醒。

賀離恨探出一只手,在火爐邊烤了烤,恢複溫暖之後,才伸過去給梅問情整理了一下披風的系帶,再沒入她懷中,輕輕地覆蓋住對方的手背。

盡管動作輕微,但梅問情還是醒了。

她擡起眼簾,将覆蓋過來的那只手反握住,十指交叩:“結束了嗎?”

賀離恨望着她:“結束了。”

梅問情笑了笑:“我就知道,這世上只有賀郎最強悍神勇,會保護我的。”

在兩人對面不遠處,沈燃冰一聽這話就不困了,馬上就要湊過去給梅問情立決心、表态度,說自己才是最神勇的那個,剛剛跨出半步,就被何琳琅一把拉了回來,低聲咬牙擠出句話:“榆木腦袋是吧。”

沈燃冰被拉住了,不知道她為什麽罵自己,于是被迫靜觀其變。

賀離恨摩挲着她的手指:“在下雨,一會兒要起風,別在這兒睡着了。”

梅問情想了想,道:“你得給我一點兒利益交換,我才能起身,今日飲了酒,骨頭都休息得要散架了。”

堂堂陰陽天宮的主人,堂堂大羅金仙、陰陽道祖,竟然說出這種胡鬧要挾的話來,還仿佛是非要顆糖吃的小孩子一樣。

賀離恨從前還會顧忌周遭有人,矜持含蓄幾分,然而這幾年跟她荒唐地混下來,不知不覺間,連臉皮都學厚了,思考過後,竟沒什麽忌諱,握着她的手靠近親吻過去。

他沒什麽技巧,素來清淡如水,簡單至極,像是剝離了蚌的外殼,将其中最柔軟鮮嫩的部分奉獻過來,任由梅問情緊緊地把他握住、擁抱住,讓她的手心貼到後頸上,輕而易舉地鉗制住他,如同握住一柄利刃在手。

他那麽冷酷、好殺、強悍。

又這麽甜蜜、溫和、柔軟。

梅問情終于被這種“賄賂”取悅,她站起身,立在賀離恨對面讓郎君整理衣飾,皺着眉摸了摸賀離恨微微濕潤的袖口,一邊跟沈燃冰兩人道:“我們會去人間一趟,如果找齊了藥方裏的材料,便傳信給我。”

兩人低頭稱是。

梅問情從小惠手裏接過另一件披風,親手罩在賀郎身上,然後挽起他的手,打了個響指附上避雨訣,正要步入雨幕當中,然而在雲崖亭的不遠處,卻等候着一個一身雪白袈裟的僧人。

那是個少年和尚,戴着禪修的鬥笠和珠串,黑衣白袈裟,上面橫着燦金色的條紋。因為薄紗和鬥笠上的垂珠遮擋住了容顏,所以看不太清面貌。

當兩人步出雲崖亭時,這位等候了不知道多久的禪修雙手合十,輕輕行佛禮致意,而後抽出一張金色的請柬,雙手遞送過去。

梅問情掃了他一眼,接過生死禪院的帖,随手打開掃了一眼,一邊看一邊道:“你師尊讓你親自來,看來是有很大的事要找我了。”

此人是慧則言菩薩的親傳弟子,妙心菩提瀾空。

瀾空低眉道:“師尊說,雖是攪擾了您,但當年她是唯一的見證,是來龍去脈的知情者,如若道祖想要尋回自己的記憶,還是要見她一面的。”

梅問情合起請帖:“就算你不來,我也遲早會去找她的。看來有些話不能亂說,什麽這件事結束就去成親,只要一出口,總會被重重打擾,以後還是憋在心裏的好。”

瀾空:“您說笑了。”

梅問情嘆了口氣,轉過頭,見到賀離恨還沒來得及收斂掉的期待神情,就知道他才是那個對“曾經”好奇不已、格外向往的人,便輕輕捏了一下他的後頸,低聲道:“你可想好了,咱們去人間成親,就是歡天喜地、鑼鼓喧天。要是去生死禪院,那是個什麽地方啊,八百個禪修苦着個臉看着你,好像我當面罵過慧則言的祖宗八代似的。”

瀾空神情不變,但手中叩動佛珠的動作明顯一滞,道:“前輩……”

“好好好,我不說了。”梅問情擺擺手,見賀離恨雖然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滿眼好奇,就知道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

她道:“那你帶路……等一下,我們住過去的話,生死禪院是不是有規定不許男歡女愛……”

瀾空的臉色僵硬:“前輩。”

“好吧,我問慧則言,我問慧則言。”梅問情也沒想着欺負他,這可是菩薩最寶貝的愛徒,她可沒想為難一個身具慧根的修行者。

————

妙心菩提瀾空,他的名字其實在修真界中,比慧則言菩薩還要更大一些,畢竟很多都不知道道祖與半步金仙的名諱,但卻對她們的弟子學生,對返虛境的祖師們忌憚畏懼。

妙心菩提是寂禪門的祖師,也是生死禪院裏慧則言菩薩最小的弟子。生死禪院跟陰陽天宮不同,陰陽天宮高在雲霄,時隐時現,開啓之時,永恒高懸、不因歲月流逝而改變分毫,關閉時,則天地難尋,就算是再費盡心機,也無法讓它真正打開。

而生死禪院則隐藏在修真界各處不起眼的寺廟禪院裏,或許廢棄小廟的一口枯井,裏面便通往禪修之中人人向往的生死禪院,以枯入榮,以死入生,別有洞天。

有瀾空引路,兩人很快便進入了生死禪院的範圍之內。這裏明明還是彩色的,但卻非常靜谧,這種連呼吸都輕柔低調的靜谧,總是讓人疑心周遭是否是黑白的方外世界。

直到禪院的房門口響起水珠破碎聲,賀離恨轉移過視線,看到窗戶邊放着一盆蘭花,蘭花上的雨露流淌下去,碎到窗棂上。

瀾空将門扉打開,低頭道:“請前輩單獨進入。”

“單獨?”

梅問情看了他一眼,卻見瀾空默默退了兩步,伸手拉住了賀離恨,兩人都是男子,相處起來居然比在自己面前要自在很多。他道:“是,師尊說最好是單獨,弟子會照料好這位郎君的。”

慧則言這葫蘆裏賣什麽藥?

梅問情眯起眼看了看他,目光在他和賀離恨身上轉了轉,本來都要踏進去了,然而又回身過來,在賀郎耳畔悄悄地道:“要是他對你心懷不軌,你不要體諒出家人的顏面……”

賀離恨不知道她這聰明的腦子裏到底都想了什麽,震驚又茫然,半晌才道:“你在說什麽?”

梅問情笑了笑,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然後才邁步進去,只剩下賀離恨在身後扶額淩亂,一旁的瀾空臉色一黑,牽着小賀郎君的袖子都默默松開了,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相望無言,還是賀離恨先說:

“你……你別管她,她是開玩笑。”

瀾空幽幽地嘆了口氣,他雖然沒跟道祖見過幾面,但從菩薩的嘴裏卻知道此人的性情,所以并不怎麽放在心上,又很溫溫和和地道:“請郎君跟我來吧。”

兩人穿行過一處長廊,路過浮沉着紅白兩種顏色的湖水,那湖水看上去很像鴛鴦火鍋,上面還漂浮着赤紅與雪白二色的睡蓮。

賀離恨進入了一間禪房。

但這禪房比其他的房間都要大,裏面沒有菩薩佛陀的金身塑像,窗戶開着,放着一盆滴水的蘭花。

瀾空坐在蒲團之上,兩人面前放着一張紫木小案,案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書,上面寫着《萬劫書》三字,另有一卷木簡。

瀾空将木簡打開,卷頭題着《因果箋》三個字。在兩物的另一側,小案的末尾,放着一個小小的香爐,上面插着線香,飄起一陣淡而飄渺的檀香味道。

“請郎君随意翻看。”他道。

賀離恨早已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将《萬劫書》拿起,稍微打開翻閱,裏面記錄了修士所經歷的上萬種災劫,雖然每種只寥寥數字,但依舊驚心動魄。

他看着看着,上面的字跡忽然改變了排列的順序,沿着他的目光一陣陣重新組合,轉變成閃爍着金光的小字,寫得是:

“這不是第一次了。

“最開始,我沒有在意梅先生的道侶,因她與日月恒壽,無災無劫,所謂道侶,不過是驚鴻過客,一時相伴,到最後只有死而已。但無人想到她會颠倒乾坤,将一切歸零到未發生之刻,道祖聲稱是嫌三世太短,可再來一百次、一千次,對她來說,都并不長久。

“她不是覺得短,她只是想要破解這道災劫,她想要賀主君跟她一樣長生久視,最起碼也成就半步金仙之能,他明明有這個天分,卻在這道無法轉圜的生死抉擇跨越不過……但梅問情就是他的劫難,想要跨過,談何容易。

“三世轉瞬即過,一次更比一次慘烈。每一次重新來過,梅問情都不得不封印自己的一部分,否則她無法降臨于世。第四次時,她似乎心灰意懶,不再執着,她說,與天同壽太難,白頭偕老,就好。

“我松了口氣……”

慧則言菩薩應該是從第四次開始完全記錄的,所以前三世,在這本《萬劫書》上都無法看到,當這行字通過意念傳達進賀離恨腦海中時,他眼前的情景也在慢慢變化——

珠簾羅帷,少年侍奴将他從榻上扶起來,低柔道:“主君,王主進宮去了。”

賀離恨先是沉默了一瞬,然後慢慢想起這是當年在幻境當中看到的——瑞王和賀小公子的寝居。

但這一次,他不再像是一個旁觀的幽靈,而是有極強的代入感,好像這些事真的曾經發生過,他們曾經是人間裏的最平凡伴侶,可以白頭偕老。

“我知道了。”賀離恨道。

侍奴捧上熱水,服侍他擦臉洗手,挽起長發。這情景簡直跟他之前的幻境接上了,兩人新婚不久,恩愛至極。

但他明明是裴家的庶子,就算再重來千百遍也是這樣,梅問情這麽費盡心機地偷天換日,是想要白頭偕老、就此了結心願,還是要試探自己一下,她到底不甘心到什麽程度呢?

大約傍晚之時,梅問情從宮中回來,她一身窄袖勁裝,沒有穿長裙,卸了珠冠之後,連頭發也只是用一根簪子穿過勾起。瑞王殿下沒有敲門,這本就是她與賀離恨的寝居,進來時,賀郎正在挽袖布菜。

梅問情掃了一眼碗筷,明知道他在等自己,卻還是說:“哪有這樣不靠譜的主君,你妻主都沒回來,已經籌備打算着用膳了,連起身都不起身一下,我真是白娶你了。”

兩人這時候正是很會拌嘴吵架的時候,賀離恨眼都不飄過去一眼,他這一世未經修真界磨砺,雖然性格要強,但畢竟還是深閨公子,頗有幾分嬌弱之感,只是用手撐着下巴,停箸搭在碗沿上,不動如山地道:“還要我喂喂你麽,王主。”

梅問情道:“叫妻主。”

然後就真的拉過椅子坐下,翹首以盼。

賀離恨偏頭看過去,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覺得該笑,他繃着臉,将一道放滿了辣的菜遞到她唇邊,梅問情很給面子地吃了,居然眉頭都沒皺一下,咽下去後,忽然開口:“你知道我入宮幹什麽去了麽?”

“你說。”賀離恨道。

梅問情擡手彈了他腦門一下:“你母親讓人參了,人都在刑部大獄裏面呢!”

賀離恨瞪大眼睛。

“本王接到救急信,就趕緊入宮相救,你這個小兔崽子倒好,我一天不看着你、哄着你,你就連飯也不給我留。”

賀離恨愣了愣,連忙道:“妻主,那我母親……”

這時候倒會叫了,聲音清越低柔,還很甜蜜,真是變臉如翻書。

梅問情卻不答,而是一把将賀離恨從椅子上抱起來,轉頭壓到榻上,眼中含着笑意低首吻了過去,霎時間,殘餘的火辣味道從她鮮紅溫暖的唇上傳遞過來。

賀離恨幾乎是瞬間就被辣出了眼淚,眸光盈着一捧晶亮的光澤,軟軟地、聲音微啞地喚道:“妻、妻主……”

代入感太強了,賀離恨雖是在看過去的事,但也在心中暗自垂淚,小小聲地嘀咕記仇道:她果然從來就喜歡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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