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荒山聞鶴啼(二)

【夢魇】

當晚我回到同族人們在一起聚居的住處,夜幕四合,夕陽漸漸沉入了大地,我走到哥哥的床前,坐在他的身邊。

哥哥仍然閉着雙目,面容蒼白,昏迷不醒。

我沉默地看了他許久,輕輕為他蓋上被褥。

“寐姑娘?”

一個聲音從外面傳來,有人敲了敲門,悄聲喚我。

我擡頭望去,原來是我族中的一位嬸娘,年紀不過三十多歲,但輩分甚高,族人們都喚她清嬸。

“清嬸,來,坐。”我忙站起身迎過去,輕輕關上了內室的門。

清嬸走來,悄聲道:“寐姑娘,方才燕國太子那邊送來了一些賞賜,說是給咱們族人的,多是些錦緞金銀之類,你看應怎樣處置?”

三年來,我同族人們朝夕相處時間甚多,和他們已漸漸變得熟悉。父親去了邊關,哥哥仍昏迷不醒,一直便由我來主持族中事務,清嬸有時也會幫忙打理。

“我們如今,哪裏用得到這些貴重東西?”我搖搖頭,道,“今年天氣愈發冷了,北方冬日素來嚴寒,稍不注意便會凍傷手腳,不知今年炭火夠不夠用,不如變賣了這些賞賜,去置辦些炭火和爐具吧。”

清嬸答應了,又道:“下個月初六是封長老的八十歲的壽辰,原本按照舊例,長老們整十的壽辰族中都是要擺祭禮大辦的,只是今年……”

“我們去置辦些簡單宴席,族人在一起聚一聚,就算是慶祝了吧,”我道,“封伯的傷病還未全好,怕是沒有精力應付大祭,而我們如今失去故園,寄人籬下,沒有田地和供給,有些花用也應該适當減少一些,想來封伯也是會理解的。”

清嬸點點頭:“是,寐姑娘,我自然明白。”

“娘親,娘親!”

忽然有一陣清脆的笑聲伴着蹬蹬的腳步聲傳來,一個梳着總角辮的小娃兒跑進大門,來到我們的面前,大聲對清嬸笑道:“娘親,我今天陪族裏的哥哥們去打獵,我學會用術法催動彈弓打樹上的鳥兒啦!”

原來是清嬸唯一的孩子,我五歲的族弟小羲兒。

清嬸忙拉住了他,噓聲道:“悄聲些,你寧哥哥在內室養傷,當心吵鬧到他。”

小羲兒捂住嘴巴,睜大了眼睛,聲音嗚嚕嚕地對我說道:“對不起,寐姐姐,小羲兒會小聲的!”

我笑了,摸了摸小羲兒的頭。

“小羲兒年方五歲就會用術法了,當真了不起,”我贊賞道,“這般聰明能幹,長大後定然是一名厲害的男子漢,成為我們蘭氏一族的脊梁。”

小羲兒聽到我的稱贊,十分開心,在我身邊蹦蹦跳跳。

清嬸眼圈微紅,嘆氣道:“我夫君于三年前逝于蘭邑,幸好羲兒活了下來,只願他能平安長大,如今,我也只有這一個盼頭了……”

清嬸敘了會兒家常,又在屋裏停留了片刻,便起身告辭。”寐姐姐!”這時,又一聲呼喚從門口傳來,一人急急走進屋來,同清嬸撞了個滿懷。

我看過去,原來是我的族妹蘭心。

“清嬸,你,你也在啊。”蘭心看見清嬸吃了一驚,慌張地停下腳步。

清嬸微微驚訝:“心姑娘?你怎麽來了?”

蘭心是封伯的孫女,比我小一歲,平素柔弱內向,不常說話,她的父母皆已在蘭邑之戰中犧牲,留她一人跟着封伯,随我們輾轉流浪。

蘭心低頭搓着衣角,嗫嚅道:“我,我有事跟寐姐姐說。”

清嬸帶着小羲兒離開了,蘭心扭扭捏捏,走進屋來。

“心妹妹,你……”

我剛想招呼她,突然停住了話頭。

她居然不是一個人來的。跟随在她的身後走進屋的,還有一名陌生的少年。

那名少年一身燕人裝束,看上去十七八歲,身形瘦削,濃眉大眼,面容頗為英俊,卻是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跟着蘭心喊我:“寐,寐姐姐。”

我微微一愣:“你是……?”

“我叫浦艾,是薊城人,”燕人少年忙道,“我是蘭心的相好。”

他這話一落,屋子裏登時一陣尴尬。

蘭心羞得回身打他:“什麽相好!”

我忍不住失笑出聲:“哦,原來是這樣。”

那叫浦艾的少年撓了撓頭,慚笑着低下頭,他原本還像是想要說些什麽,被蘭心這麽一打,結果兩個人都羞得說不出話來,一時間屋子裏陷入了一片安靜。

我咳了咳,打破沉默問道:“你們……是如何認識的?”

“啊?哦!”浦艾定了定神,道:“是這樣的,半年前我去燕山上砍柴,不慎跌入一處陷阱,被困了三天三夜,險些就沒了命,是蘭心正好路過,用術法把我救了出來。”

蘭心在一旁點了點頭。

浦艾又道:“我們相識數月,蘭心善良又溫柔,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我也心甘情願回報她救命之恩,照顧她一輩子!”

我心下了然,笑着看着他們。

蘭心紅了臉,低頭擺弄着衣角,說道:“寐姐姐,我爹娘都不在了,祖父也卧病在床,族長遠在燕國邊關,如今是寐姐姐你在掌管族中事務,所以,我想請你,請你……”

“請您為我們的婚事做主!”浦艾大聲道,“我父母早亡,家中也沒有管事的長輩,就按照我們燕人的習俗,給您送些柴米和布匹,當作是聘禮!”

浦艾跑去門外,拖來一個大大的沉重的麻袋,放在我面前。

“寐姐姐,如果你能将蘭心許配給我,我定然會好好對待她,讓她成為這世上最幸福快樂的女子!”浦艾滿臉通紅,賭咒發誓。

蘭心在一旁羞得低頭,卻滿臉是藏不住的笑意。

“寐姐姐,你……答應嗎?”蘭心怯怯地問道。

我笑道:“你們兩情相悅,這等喜事,我怎會不答應?待我告知了封伯,等到來年開春,就為你們二人籌辦婚事,如何?”

二人大喜,異口同聲道:“多謝寐姐姐!”

蘭心與浦艾十分歡喜地離開了,臨走前,蘭心安慰我道:“寐姐姐,你放心,有鶴神保佑,寧哥哥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夜漸漸深了,秋夜涼風陣陣。我輕輕打開內室的門,望着床上的哥哥。

但哥哥依然沒有蘇醒的跡象。我走上前,坐在他的身邊,月光從窗外灑入室內,一片靜谧和朦胧。

哥哥,寐兒長大了,如今也能夠獨當一面,成為族人們的支柱,不必再生活在你的羽翼和保護之下,可是你,究竟何時才能醒來?

月光幽幽落下,哥哥舊日裏笑容溫和的臉龐,如今已是那般蒼白而瘦削,他閉着眼睛,如同陷入一個長長的夢裏,久久不會蘇醒。

案上的燭火搖動,我心下無比難過和壓抑,淚水從眼角緩緩滴下,埋下頭低聲抽泣。

良久良久,我似乎感到有人在看着我。

我一個激靈,立刻轉頭望向窗外。

我仿佛聽到一陣渺渺的笛聲,杳杳從那遙遠的天邊傳來,于浩瀚的夜空裏泛然不去。窗外,在那無邊的黑夜裏,在涼風裏搖動的樹梢之旁,站立着一個人影。

他立在庭院裏,立在那淡淡的月光之下,如同是由月色雕刻而成的仙身,月白長衣在風中輕輕擺動,他的一半面容隐藏在那夜色裏,仿佛與這天地夜月共生,美得難以言喻,驚心動魄。

我驀地睜大雙目,全身發抖地看着他。

夜空裏藍色的火焰,是他的眼眸。他的目光靜靜地望着我,微微一笑。

“啊——”我大叫一聲,一下子驚醒了。

我猛地睜開眼睛,耳畔的笛聲戛然而止,原來是夢。

我喘着氣,努力平複着砰砰跳動的心髒,轉頭看向窗外。燭火幽幽,窗外的夜色裏月光靜谧,庭院裏空無一人。

我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天地間一片寂靜。

我緩緩閉上眼睛。是他,又是鶴神。這個本應是我們蘭氏一族的守護神靈,如今卻變成了我的噩夢,纏繞了我整整三年。這三年之中,我時常會夢到他,夢到他仙神般的容顏和微笑,然而每一次,我都是在害怕和驚叫中醒來。

只因我至今無法忘記他在蘭邑之戰的冷漠無情,那雙如火藍瞳每每在我回憶中出現時,都會伴着秦王的鐵騎,坍塌的城牆,滿地的屍身,漫天的叫喊和血光,接連向我沖擊而來,仿佛烙印一般深深刻在我的記憶之中,永遠難以釋懷。

正在這時,案角的那枚鶴羽靈石不知何時發出了光芒,幽幽藍光在月色下閃耀。

我轉過頭,愣愣地望向它。

鶴羽靈石。記得在蘭邑的日子裏,這塊所謂是鶴神與我族信物的石頭一直如同聖物一般,被代代祖先供奉在蘭氏一族的祠堂裏。父親臨去燕國邊關之時,曾特意囑咐我好好保管它,尋一塊安靜之地将它好好供奉。然而父親離開後,我卻将它随手放在內室的幾案上,它也一直如一塊尋常的石頭一般,安安靜靜地待在桌角,無聲無息。

這些日子裏,我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然而時隔三年,它卻又突然自行亮了起來。藍光幽幽升起,如風裏旋轉而起的炊煙,上面刻着的白鶴之紋在藍光之下栩栩如生,如欲展翅高飛。

我盯了它片刻,突然将它拿起,順手鎖入了一個匣子裏,讓它離開我的視線。

我剛将那鎖着靈石的匣子放入窗邊的箱櫃,忽然之間,一個虛弱的聲音從我的背後傳來。

“寐兒……”

我猛然一個激靈,驀地回頭。

床頭,哥哥半睜開了眼睛,正望着我。

我呆怔良久,方道:“哥……哥哥……”

哥哥微笑着喚我:“寐兒。”

“哥哥!你醒了!”我驚呼着,一下子沖了過去,跪在他的床邊,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涼得像冰,瘦得只剩皮膚和骨頭,我顫聲道:“哥哥,我不是又在做夢吧?你終于醒了,你……你可還好嗎?”

“我很好,沒事,寐兒。”哥哥望着我微笑,雖然他面容消瘦而蒼白,眉目間的溫柔清和卻是一如既往,“看來,我總算是保住了一條命,活下來了。”

他的聲音在我的耳畔那般清晰,這不是夢,這是我所夢想了三年的真實!我終于完全回過神來,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來,埋頭在他的肩上,泣不成聲:“你醒了就好,太好了,哥哥……”

昏迷了三年,哥哥終于醒了過來,我仿佛感到心頭纏繞了三年沉重的烏雲終于散去,一時間被巨大的欣喜沖潰了理智,難以自持。

“寐兒,對不住,”哥哥嘆息,聲音很輕,“這些日子裏,定然讓你擔心了。”

我緊緊握着他的手,哽咽道:“沒關系,哥哥,你沒事了,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窗外冷月無聲,而那個月下的影子似乎也走遠了,萬物沉入了寂靜。

雖然哥哥終于醒來,但他的身體仍然十分虛弱,靜養了一月有餘,身體還是落下嚴重的病根,只能拄木杖勉強行走。

不過,他仍能活下來,對我而言,已是萬幸。

族人們得知哥哥醒來,亦是十分欣喜,封伯提議再次擺起族祭以感謝鶴神對哥哥的護佑,被我以各種理由拒絕了。如此又過了半月,這一天日光晴好,哥哥喚我道:“寐兒,帶我出去走走。”

此時的燕國已進入寒冬,我扶着哥哥走出住處,沐着蒼白的夕陽,緩緩靠着薊城的城牆行走,一邊給他講述這三年來族中所發生的大小之事。

“所以,父親他們自三年前去戍守燕國邊關之後,一直鮮有音訊嗎?”哥哥問道。

我點了點頭,低聲道:“是的。上一次父親寄書信回來,還是半年以前。”

哥哥嘆息一聲,緘默不言。

“不過,我已經寫信給父親,告知他你已醒來的消息,父親得知後,也一定會十分寬慰的。”我道。

哥哥點了點頭,一陣冷風吹過,他咳了起來。

“天這麽冷,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當心傷了風,”我忙上前給他披上衣服,挽住他的手臂,轉身向住處走回去。

一路上,哥哥甚是沉默,我試圖讓他的情緒好起來,便在他耳旁說道:“哥哥,有一件重要的事,須得告知你一聲。”

哥哥轉頭望向我:“什麽事?”

我道:“燕國的太子丹最近秘派了一名俠士前去行刺秦王,算起日子來,再過數日就能抵達鹹陽了。”

“真有此事?”哥哥驚訝地望向我。

“沒錯,”我點了點頭,又道,“若是那俠士當真能成功刺殺秦王,那這一切都能結束,父親能回家和我們團聚,我們也能再回蘭邑了……如果我們真的能回蘭邑,我就去家裏的梨樹下摘梨兒,給哥哥做梨子醬吃,好不好?”

而哥哥看了看我,微微笑道:“寐兒果然長大了,若是換了從前,你只會使喚我去幫你采梨花編花環……如今居然自己都會做梨子醬了?”

“不要小看我,我現在會得可多了。”我一邊笑,一邊攙扶着哥哥,慢慢向前行走,“前幾日是小羲兒的五歲生辰,不巧清嬸染了風寒,我就替她給小羲兒做了長壽面,還試着做了許多小菜,連封伯都誇獎我手藝好。只是封伯最近傷病又犯了,我昨日給他請了燕國的大夫,讓他好好休息。啊,還有,上個月有個燕人少年上門提親,蘭心妹妹看來是要嫁在燕國了呢,倘若真是如此,我這個做族姐的還要幫她繡嫁妝……”

我絮絮地說着這幾日族裏發生的事,而哥哥聽着,卻是慢慢收起了笑容,輕聲道:“寐兒,苦了你了。你自小在深閨受寵,何嘗做過這些事情……”

我一怔,搖搖頭道:“父親遠在邊關,哥哥你又有傷在身,我身為蘭氏族長的女兒,本就應擔負起照顧族人的責任。而同哥哥和父親做過的事情比起來,我所做的這些,根本就不算什麽啊。”

哥哥微微嘆氣,望向遠方,夕陽的影子無聲地落在他的身上。

哥哥喃喃說道:“但願鶴神能護佑我族,渡此秦劫。”

我聞言一滞,閉上口沉默下來,不再言語。

“寐兒,你可将鶴羽靈石好好保管起來了?”哥哥問道,“那是我族與鶴神約定的唯一信物,不可怠慢。”

我沒有回答,良久,方輕聲道:“哥哥,時至如今,連你也仍視鶴神為我們的守護之神嗎?”

“那是自然,”哥哥有些驚訝地看着我,“怎麽了,寐兒?”

當然,不僅是哥哥,所有族人仍然視那鶴靈之神為護佑蘭氏之神靈,日夜禱告,希望鶴神保佑遠在燕國邊疆的親人。所有人都依舊虔誠,除了我。

“若他當真是我們蘭氏一族的守護之神,為何蘭邑城破那日卻在一旁袖手旁觀,置絕望的族人們于不顧?”我喃喃道,聲音不覺愈發地激動起來,“因他賞賜的所謂靈根,我們族人遭到秦王屠殺,落入現在的境地,為何他卻從來未曾出現,給予我們族人哪怕是一丁點的保護?為何……”

“寐兒,”哥哥打斷了我,“鶴神是神明,我們豈能以凡人之心揣測?你怎知鶴神不曾給予我們以保護?說不定鶴神的确有在暗中護佑我們族人,只是你未曾看見而已,不是嗎?”

我沉默下來,一言不發。

哥哥停頓片刻,又問道:“寐兒,你方才說的是什麽?難道你在那日祭典之後,有曾再看見過鶴神或是什麽嗎?”

望着哥哥的眼睛,我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沒有,當我沒說過,哥哥。”

我不願再去回想鶴神的事情,只慢慢扶着哥哥向來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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