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書生

書生

雨打芭蕉,淅瀝瀝不停。

臨山一間破廟,半邊神臺上孤零零供着一只破香爐。

應遮踮腳站在神臺下的供桌上,望着眼前剛剛被自己挂上橫梁的半截麻繩,長長地嘆了口氣。

沒什麽好活的了。

十六歲時皇帝玉筆欽點,他高中探花,本以為自此前途似錦,一腔抱負終于得以施展。沒想到不過十年,便落得如今地步。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夢裏。

為官十年,一朝落難就被削籍流放,途中還被政敵收買的差役推下懸崖。如今雖撿回一條性命,可父母親人皆亡,他獨自一人,也實在沒什麽臉面茍活于世。

怎麽就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呢?

是因為同僚們貪污腐敗,他不恥為伍?還是因為為官清廉,母親病重他無錢醫治?還是因為……

罷了罷了,如今這些,說再多又有什麽用?

嘆息一聲,将麻繩兩端結在一起,應遮閉上眼。

爹、娘,阿妹、我來了!

腿一蹬,脖子挂進繩套裏。窒息感随之而來,應遮腳下亂踢,吐舌凸眼,只覺眼前有白光不停閃爍。

都說人臨死前能看到自己生前最眷念的場景,可應遮看到的,卻不是自己以為的父母和阿妹。

似乎是一間小院。

院中花樹繁茂,石榴盛開。他坐在石榴樹下的藤椅上,膝邊一只貍花酣卧。

歲月靜好……

“咦?怎麽在上吊?”

旁邊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然後‘咔嚓——’,脖子一松。

新鮮空氣迎面而來,應遮跌在神臺下的草堆上,抱着脖子直咳嗽。等他咳完睜開眼,才發現旁邊正蹲了個女子。

——看着不過十七八歲,穿一身繡了草木花紋的華麗紅衣,頸上挂着璎珞,臂上戴着環钏,滿身叮叮當當很是熱鬧。

見他睜眼,女子傾身過來,明豔一笑:“這位公子,我看你骨骼驚奇,氣宇軒昂,不知道有沒有興趣做我的師爺?”

“師爺?”

應遮微愣,只覺面前女子十分熟悉,可将腦子裏的記憶犁過一遍,也沒找着能與之相匹配的面孔。

是錯覺?

他疑惑:“什麽師爺?在下似乎并不認識姑娘。”

女子毫不在意,笑:“可我認識你啊!你是應遮。”

居然是個自來熟。

應遮卻沒什麽聊天的興致,即使對方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舉目搜尋一圈,在神臺下找到那半截麻繩。伸手撿起,才發現已經斷成了兩段,斷成這樣補是補不成了,只怕是要再編一根。

再編一根啊……

應遮嘆息着,思索着要去哪裏再找些幹草。這一聲還沒嘆完,眼前就又湊了一張臉過來。

“我叫邬苗。你剛剛在上吊,是不想活了嗎?”圓圓的大眼睛映着水光,看起來格外真誠。

應遮看這女子,雙眼明亮,沒想居然不太好使。

他揮揮手中麻繩:“沒看到嗎?”

然後不等邬苗再說,就将麻繩揣進袖子裏,扶着神臺站起,然後慢悠悠地往門邊走去。

“別啊,”這個叫邬苗的女子卻沒完沒了,跟在他身後,“是因為沒錢嗎?做我的師爺,每月予你黃金百兩,如何?”

沒等應遮回答,她又道:“你若是不想要錢,想要其他,我也可以幫你想想辦法,只要你替我做事就行。”

應遮不語,他停住腳步扶牆而立,透過兩片腐朽的廟門望着檐外落雨,面色平靜。

“考慮考慮?考慮考慮?”

唉,有點吵。

應遮回頭,正對上邬苗期待的眼神,他頓了頓,張嘴:“讓讓。”

邬苗歪頭:“喵?”

她呆楞楞往旁邊走了兩步,見應遮越過她又往神臺走,忙追上去,“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若想長生,我也能想辦法讓你修煉,如何?”

“你不信?”邬苗看着他的臉色,皺眉:“你若不信,不如跟我一起回去。你只要做我的師爺,我就給你工錢,還讓你吃遍天底下最好吃的小魚,怎麽樣?”

充滿活力的嗓音,仿佛小魚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可應遮如今連活着都不想,哪裏還會想什麽小魚?

他終于搖頭:“多謝姑娘擡愛,應某才疏學淺,難當大任,姑娘另請高明吧。”

文绉绉的一通。

邬苗不知道什麽‘擡愛’,什麽‘大任’,她只知道這人拒絕了自己。

“為什麽?”貓貓不高興:“我可有錢了,不會讓你吃虧的!”

應遮沉默。

他目光落到邬苗臉上,入目是不可否認的年輕貌美,雙眼也清澈透亮,一副藏在深閨涉世不深的模樣。

但應遮卻知道這些都是假象。因為真正的深閨淑女,是不會獨自一人出現在這種荒野的。

“我不要錢,你請回吧。”拒絕十分幹脆利落。

“再考慮一下嘛!”邬苗不死心:“實在不行就先試試嘛,你試試就知道我這裏好不好了。”

她一着急,不自覺就冒出點喜歡與人類貼貼的天性,伸爪拉住了應遮一只衣袖。

應遮卻驚,皺眉:“男女授受不親,姑娘自重!”

他掙脫開來,退到門邊,眼神也冷冷的,好像邬苗是什麽髒東西一眼,連落也不落到她身上。

堂堂山神,誠心相邀卻被屢次拒絕,怕是再柔軟的心腸也要生出火氣。

邬苗咬牙,藏在袖中的雙手也悄悄龇出尖爪:“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應遮負手,不為所動:“姑娘回吧。”

還是拒絕。

“你……”指爪正欲抓下,卻突然不知道想到什麽。邬苗收起臉色,冷哼一聲,“你可不要後悔!”

衣袖甩過,等再看時,人便已經消失在了破廟。

終于走了。

應遮久不聞動靜,回頭看不見人影,頓時長舒口氣。

時人尚武,身手利落的女子并不少見,應遮雖驚,卻不疑有他,左右一看不見人影,想來是真走了。

他松了口氣,從懷中掏出那條斷成兩截的麻繩。

才看一眼,便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正準備撕下衣擺搓成布繩,看能不能接一接補一補。

一低頭。

‘嘭——’,頸後一痛,眼前一黑。

他握着麻繩倒在地上,正好露出身後那道身影——紅裙袅娜,滿身環翠叮當,正是山神邬苗無疑。

“哼,區區人類。”

邬苗冷臉拍去手上灰塵,随手勾起應遮的腰帶,輕輕松松就将這位身高七尺的書生抗在了肩上。

“拒絕本山神,你還得再修煉修煉!”

似乎仍不解氣,伸指一點。

被書生攥在手心的麻繩好像活了一樣,倏地在應遮手上轉了兩圈,然後又極有靈性地打了個活結。

“嘿嘿,走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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