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夢
昏暗的郊外小道上,停着一輛馬車,馬車四周站着一隊護衛,靠馬車最近的,站着一個四十出頭的婦人。而不遠處的地上,趴着一個身着囚服的女子。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那個女子咳了咳,然後緩緩坐了起來,目光朝着四周看了看,問了句:“這是哪裏?我已經死了嗎?”
馬車裏面的人出聲,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恩情還沒還,怎會讓你死?”
聽到此話,地上的女子愣了一下,沒說話,而馬車中的女子繼續開口。
“知道要殺你的人是誰嗎?”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那個蓬頭垢面的女子緩緩将視線移過來,露出一雙生無可戀的眼神,看向那個停在不遠處的馬車。
聲音好生熟悉啊,是誰呢?似乎有些忘記了。
“應該是……”囚服女子聲音沙啞,語氣有些自嘲:“曾經的愛人,我的夫君吧……”
聽到這句話,馬車裏的女子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而是繼續問道:“還覺得他愛你麽?”
囚服女子佝偻着身子笑了笑,可是笑着笑着,眼淚就流出來了,她搖着頭回答:“不敢了,茉莉身份低微,怎敢肖想天子的垂憐。能夠與之相配的,是那些陳小姐、朱小姐、吳小姐、李小姐……當然最能站在他身邊的,還是你——顏小姐。”
囚服女子說完,馬車旁邊站着的一位面容威嚴的婦人便開口糾正:“莫昭儀這些時日都在牢裏,對外界的事情有所不知,陛下已經下旨,三日後冊封顏淑妃為皇後。”
對于那嬷嬷的介紹,馬車之中的女子并沒有否認。而囚服女子聽完,重新擡頭看向馬車。
她的眼中沒有嫉妒,沒有羨慕,更沒有好奇,平靜的猶如一汪死水。
隔着簾子,她看不見馬車之中人的樣子,但是也能想象其身姿,定是身着華服,頭戴鳳冠,雙手交疊,微微閉目,正襟危坐于馬車內。
“沒想到,在德妃和賢妃之間,最後你是贏家。”
“很失望?”那女子問。
茉莉再次搖搖頭:“你身後有身為中書令的父親和大将軍的哥哥,如此身世,若是輸了,那才驚奇。”
這一次,馬車裏的顏淑妃沒有說話,昏暗的天色逐漸命令,茉莉微微轉頭,看着遠處的天邊泛起的魚肚白,沉默一番後繼續問道。
“為什麽救我?”
聽到這個問題,顏淑妃反倒覺得好笑:“昔日你對本宮有救命之恩,今日,本宮不過還給你而已。”
“若是他知道了,不會遷怒你嗎?”
“你剛才不是說了,本宮身後有如此靠山——他敢嗎?”
這番話,屬實有些大逆不道了,但是周圍的人都是顏淑妃帶出來的顏家死士,所以顏淑妃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聽到顏淑妃這般自信,茉莉不可置否。若是她也有顏淑妃這般家世,或許就不會淪落至此了。可是若不是到了現在,她也不會看清趙元洲的真面目。
想到這裏,茉莉眼中終于出現了些許別樣的情緒,她帶着些許疑惑的眼神和勸解的語氣道:“你有說不的權利,以你的聰明才智,為什麽要做宮中一只金絲雀?為什麽非要進入皇宮這樣爾虞我詐的大漩渦,就為了一個男人,這般争鬥,有什麽意義?”
馬車旁的嬷嬷聽了這話,眼中閃過一絲鄙夷,也就茉莉這種出身卑微的女子,才會覺得女人在宮裏的争鬥,全是為了皇帝那個男人。
對于這個問題,顏淑妃沉默了很久,或許她也和那嬷嬷一樣,在馬車中冷笑茉莉的愚蠢,也或許她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語句來解釋,才能讓茉莉理解,她在宮裏的身份,一切的榮譽,都和顏家息息相關。
“意義就是——那至高無上的權利吧。”顏淑妃淡淡道:“而且最重要的,本宮不是金絲雀,而是關金絲雀的籠子,如今,不就解救了一只金絲雀嗎?”
茉莉聽聞,苦笑一下,倒是她想多了,顏小姐怎麽會是一只用來取悅主人的金絲雀呢?
原來,也不止曾經的太子趙元洲喜歡權利,身為女子的顏如玉,也這麽貪戀。
但是很奇怪,茉莉卻不讨厭顏如玉的貪戀。
或許是顏如玉現在救了她,也或許是茉莉知道顏如玉坦率。人敬一尺,她還一丈。
“原來如此啊。”茉莉感嘆。
天色越來越亮,感受着第一縷陽光照在自己身上,如此暖意叫茉莉有些惬意。
“你的性子太天真,又太過于輕信于人,實在不适合宮裏的生活。”顏淑妃這般評價茉莉,茉莉閉眼,微微仰頭,眼淚從眼角滑落。
“昨夜,昭儀莫離已經撞牆自戕,你已經不在是莫離,為了迎接你的新生,給你自己取個新名字吧。”
茉莉緩緩睜眼,微微擡頭的她,正好看到天邊露出的朝陽。
“他帶我從梵天谷出來的時候,許我一生一世,還說要給我一輩子榮華富貴。給我改了名字,将茉莉改成了莫離,叫我不要離開他……”
聽到茉莉這般言論,那嬷嬷冷哼一聲,覺得茉莉有些不識好歹。
“難道莫昭儀還想回宮不成?”
茉莉搖頭,目光一直瞧着朝陽的方向自顧自的說着,臉上已然挂滿了淚痕:“為了一個男人,我背叛梵天谷,丢下家人開始,茉莉就已經死了。而從趙元洲有殺我之意,将我打入天牢,莫離也死了。現在——既然是新生,确實該改個新名字。我覺得,旭就很好。”
那嬷嬷聽完,再次冷笑一聲道:“莫昭儀莫非還想着沉冤昭雪,重回陛下身邊,再續前緣嗎?”
茉莉既然搖頭,她的目光緊盯着新日,眼中終于不再是一片死寂,而是帶着力量的新生,她一字一句道:“不是再續前緣的續,是旭日新生的旭。從今天開始,我就叫莫旭。”
聽茉莉說完,周圍再次一片沉默。
莫旭莫續,若是她還看不清趙元洲,想要重回宮裏,顏如玉也不會阻止。她已經還了當初的救命之恩,下次茉莉再有性命之憂,便是她自己的命數如此。
茉莉說完,而下一刻,有什麽東西從馬車內遞了出來。嬷嬷接過後,朝着茉莉走過來。
“莫旭姑娘,這是我家娘娘賞的,裏面的錢財,夠你不愁吃喝的過完下半輩子了。”
說完,嬷嬷将包袱抛給茉莉,連帶着一份墨跡還沒幹的身份路引。
見茉莉動作有些呆滞,嬷嬷補充道:“銀錢,衣服,身份路引,出城的地圖都在裏面了。姑娘,一路順風。”
說完,嬷嬷重回馬車身邊,而車夫也調轉方向準備離開。
茉莉還呆坐在那裏,但是眼中的熱淚再也忍不住。她轉頭看向馬車的方向,掙紮着起身,又重新跪下,朝着對方行了一個嚴肅又恭敬的禮。
“民女莫旭,叩謝皇後娘娘大恩,祝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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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的記憶就像是突然退卻的河水,猛地露出岸邊,将那已經有些模糊的記憶重新喚起。
旭娘猛然從床上驚醒,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額頭冒出涔涔冷汗。
真是好真實的感覺,剛才她似乎回到了十七年前,回到那個被趙元洲欺騙,被他的衆多妾室陷害戲弄,在牢裏受盡酷刑的日子。
但幸好,這是一場夢,她早已經脫離了那個地方。
旭娘起身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看着還有些昏暗的天色。
這個天色,就如當初顏如玉救她那日的清晨。
不,早就應該稱呼她為皇後娘娘了。
許久沒有夢到曾經的事情,現在因為端月的離開,叫旭娘做了這個夢。
她會是曾經的自己嗎?旭娘問。
她不希望端月今日的選擇是曾經的自己,她希望江陵是真的愛端月。可是江陵的行徑實在是……
如今端月為了一個男人離開無憂樓,她是定然會後悔的。但是旭娘阻止不了她,就像當初的父母,阻止不了非要離開梵天谷,一意孤行跟随趙元洲而去的旭娘自己。
想到這裏,旭娘微微仰頭吐出一口濁氣。
罷了,人各有命。
起身來到梳妝臺前打開一個盒子,從裏面拿出一張微微泛黃的紙,素手折起一只蝴蝶。
很快一只黃色蝴蝶便折好,她對着紙蝴蝶吹了一口氣,紙蝴蝶像是有了生命,輕輕震動翅膀。
旭娘又從某個盒子拿出一根頭發,纏在了蝴蝶身上,低聲說道:“幫我找到她,看看她的情況吧。”
蝴蝶像是聽懂了旭娘的話,翅膀繼續震動,随後便化作一道光影,消失在了旭娘的手心。
左右現在沒了睡意,旭娘穿好衣服出了門,來到院子裏打理花草。
她在梵天谷的名字叫茉莉,所以她也最鐘愛茉莉花,所以在她的院子裏,中了許多茉莉。
十月初的茉莉花已經開的不似前兩個月繁盛,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花苞,但是旭娘依舊細心照顧,避免它們死在寒冷的冬日。
澆水完畢,旭娘目光一直看着花叢,想起以前端月為花澆水的樣子。
端月是她收養的第一個孩子,但現在……
一停下來,旭娘再次胡思亂想,她放下水瓢搖搖頭。暗道難道這就是當長輩的操心嗎?
正準備轉身回去之時,餘光瞟見院牆之上,有一個白色身影飛了進來,下一刻就鑽進她心愛的茉莉花從中。
是哪個活膩了狗東西,竟然敢抛東西砸壞她心愛的花兒?
剛才還有些多愁善感的旭娘太陽穴立刻暴起青筋,屢起袖子準備撥開花叢把東西拽出來,然後去找肇事者。
想到這裏,旭娘也真的這麽做了,她三兩下找到了那個躲在花叢瑟瑟發抖的白色團子,卻驚訝發現,是一只沒有實體的白狐。
白狐被旭娘發現,似乎也很驚訝的看着她。
旭娘動作愣住,一人一狐就這麽僵持着,直到那白狐小心的開口詢問。
“你……該不會看得見我吧?”
白狐正是才從不忘寺離開不久的于歸,鳶時能見到它,是因為他尋死,于歸趁機入夢。
可是眼前這個婦人怎麽可能看得見它?明明山神赤華說過,為了避免危險,等她熟悉人間了以後,才會顯露身形。
可是為什麽,這個女人能看見自己?
于歸不敢動,但是小心的分出一縷靈力繞着對方探查一番,心中這才明了。
“雖然你不說話,但是我知道你看的見我。你是梵天谷的人,這也不奇怪了。你快救救我,有個禿驢要抓我煉丹。”
旭娘面無表情的看着白狐靠過來的身影。
既然是個沒有實體的狐貍,那就傷不了她的花。
一只沒禮貌的狐貍,救它作甚?
思及此,旭娘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就在于歸以為會得救的時候,下一刻旭娘松開撥花的手,有些傲嬌的冷哼一聲:“誰說我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