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傳送符帶的人越少, 能量就越大,許幻竹畫下這符咒的時候預備的就是自己一人用。
這樣估摸着這一下大概就能帶她跑出泗陽。
如今冷不丁被人橫插一腳,這符咒還沒堅持幾息她就被甩了出來。
再擡眼一看, 瞧瞧四周的景致風物,只見房子一排排并排站着, 檐角翹起,梁上挂着旗子, 上頭還寫着‘泗陽’兩個大字。
許幻竹頓時兩眼一黑, 折騰了半天, 她還在泗陽。
她從地上爬起, 罵罵咧咧喊道:“是哪個不長眼的壞我好事?”
一片黑暗中,有人從後拉過她的手, 于是猝不及防間, 冷風劃過耳側, 她被帶着轉身。
“師尊, 這麽晚了, 你一個人要去哪裏?”
那道清澈純朗的熟悉聲音被風送至耳邊時, 許幻竹一擡眼便撞進時霁的眼睛裏。
準确來說,是撞進他興師問罪的眼神裏。
他此時正抿着唇等她回話。
許幻竹上下打量他一眼,雖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莫名有種脊背發涼的感覺。
他這是……好了?
這下好了,時霁回來了,她那麽大一個小傻子沒了。
突然還有些舍不得是怎麽回事。
他就這麽靜靜瞧着她,一動不動,一副‘我有的是時間等你開口’的架勢。
許幻竹完全能想到, 若她将自己準備離開的事情如實相告,眼前這人大概會追回山鶴門把她所有的靈石寶物擡出去丢了。
先混過去再說。
“你體內的毒好了?太好了!”許幻竹面上眉飛色舞, 手裏暗暗較着勁,想将手抽出來。
可他卻抓得更緊了,甚至還上前半步,不依不饒,“師尊要去哪裏?”
走近了這半步,倒是叫許幻竹看清他眼中帶着笑意。若是與他不相熟的人見了,還真以為這只是句普通的問候,可這表情落在許幻竹眼裏,卻十分不尋常。
許幻竹被抓着的那只手瞬時攀上他的左肩,另一只手也随即搭了上來。
他被她這的動作搞得有些莫名,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就松開了她。
許幻竹雙手壓着他的肩輕輕往下帶,他就這麽看着她的動作。
看着她一寸寸貼近的臉,映着月光的流轉的眼波,和染上些笑意的唇角。
忽然又憶起陽襄村中那個不太磊落的吻,憶起流連唇畔的柔軟和清香,他清明的眼神驀地閃了閃。
明知她預備耍些什麽小動作,但還是心甘情願地恍了神。
最後只能在被她一指按在頸窩,失力倒下時無聲自嘲:果然啊,他在期待什麽。
許幻竹接過倒下的時霁,終于松下一口氣。
“時霁啊,你不要怪我,你突然追過來,我也是沒辦法。”
她一只手把着時霁的肩,将他安置在樹下。
他垂着腦袋,另一只搭在身側的手還維持着剛剛抓着她的姿勢。
許幻竹有時候覺得,時霁對自己的依賴度,好像有點高。
換句話說,比起自己對他的需要,他對自己的需要反而更多。
可明明從她這裏,他好像并未得到什麽。
微風掠過樹葉,發出一陣細碎的婆娑聲響。
許幻竹輕輕扶着他的腦袋靠在樹幹上,于是月光透過樹葉照下斑駁的影子,影子落在時霁臉上時,像春風吹動湖水泛起的粼粼微瀾。
她伸手拂開落在他頭頂的一片枯葉,枯葉落在地上,許幻竹的思緒開始飄搖。
作為青雲山仙尊榜的倒數第一,許幻竹的自我認知十分清晰。
與風評頗為糟糕的她相反,青雲山的年輕弟子中,時霁的資質和心性都是出類拔萃的。
所以将他分到她門下來,委實是屈才了。
許幻竹盯着他,難得溫柔周到,“到青雲山這麽久,每日不是修煉就是上課,趁着這幾日在泗陽好好轉轉吧。等你回去之後,你想繼續跟着誰修習,便和柳山齋說,我會和他說好。”
末了,她低頭點了點手腕上的小鈴铛,只在風裏擱下了一句“總之,跟着誰都比跟着我好。”
戚葭感受到狐鈴的傳喚而趕來時,并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麽事。
直到她看見戴着狐鈴的女子抱着劍立在樹下,沖她挑眉。
那姑娘紅唇輕啓:“狐貍姑娘,能否搭把手,替我把他送回去?”
戚葭頓住,如此難得的狐鈴,是誰教她這麽用的?
“送去哪裏?”她實在有些無語。
之前只覺得時霁是個瘋子,如今看來,眼前這女子也不是什麽正常人。
“如意客棧”,許幻竹揚起唇,一邊說着一邊後退,“二層靠右第一間。”
夜風往前撩起她的裙擺,她随即轉了個向,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記得替他把燈點上”。
說完這一句,許幻竹便消失在前路。
許幻竹繼續往前走。
有了剛才這麽一遭,她是不敢再在這兒用傳送陣了。
于是沿着路往外走了一陣,等繞開了房屋林立的街道,走到僻靜空曠的地方了,她才預備繼續使用傳送符。
這一次,她十分謹慎地四下望了一眼。
四周沒人,只有一條來時的小路,幾棵高大的杉樹,長滿青草的草地和……一座高塔?
那座塔約有十餘層高,塔身精美,塔檐微翹,制塔的材質也應當是十分稀罕珍貴的,這才會在月光下顯得如此通透玲珑。
只是這荒郊野外,哪裏來的塔?
許幻竹提步走近,塔下有一處入口,門扇輕掩着,兩旁各挂了一只琉璃燈。
燈下綴着幾片白羽,風一吹,燈盞便随着清風悠悠轉轉,投下粼粼清冷的影子。
她停在門口時,琉璃燈上綴着的白羽從她頭頂拂過,帶着股詭異的安撫的力量。腕間的鈴铛清零作響,許幻竹伸手拉過了一片羽毛。
她将那白羽放在手中端詳,羽子潔白細長,像是大型鳥類身上留下的。
白羽,高塔……她腦中忽地閃過一片清明,儲殷讓他們下屆來的目的,不就是尋找仙鶴和玲珑塔麽。
她随即丢了羽毛,伸手按在塔門上預備推門進去。
直到門環的冰冷觸感傳回她掌心時她突然停下動作。
不對啊,她今夜出來的目的可不是眼前的這個玩意兒。不若将此處的消息傳給儲殷,讓他另外派人來此。
這麽想着,她将手撤回來往懷裏掏通訊符,動作間,一顆圓滾滾的石子從懷裏滾落出來,停在門下。
許幻竹彎腰拾起,還沒等她站起來,右手觸及石塊的一瞬,塔門便被突然打開,一道霸道的光影四散,連帶着她也被莫名其妙地拉了進去。
只是進去之前,臉側掠過一陣風。
耳邊好似傳來一陣翅翼扇動的聲音。
這聲音忽然叫她想起翠翠來。
于是變故橫生的這一瞬,許幻竹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回又忘了将那只鳥給帶出來,本來從陽襄村出來時已不太愛搭理她了,這下好了,怕是以後要徹底跟着範玉珍了,不再搭理她了。
而後雙眼一沉,便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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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主城撫南,泗陽一帶還有五六個城鎮,幾十座村落,高山低谷,山河溪流,一路綿延。
淩清虛到泗陽這兩日,沿着入口的小村落往主城走,一路上并未打聽到許幻竹這一行人的消息。
直到今夜他們從陽襄村中出來,聯系上了宋辰,他才即時趕到了撫南城。
夜裏分完房間,宋辰推門進門時,便見一片漆黑的屋子裏赫然站了個人。
那人背對對着他,藍衣長劍,負手而立。
宋辰此時還算的上鎮定,畢竟方才傳音玉簡亮起,他接起時淩清虛問他身在何處,他便知道他很快就會找過來。
只是沒料到竟有這麽快。
宋辰朝他行了個禮,畢恭畢敬道:“掌門找我可有什麽要緊事?”
淩清虛轉過來時,指尖聚起一小團火焰,火焰一跳,便點亮了桌上的燭臺。
屋裏霎時亮起來,他将手裏的劍輕輕放在桌上,聲音沉穩無波,“我今日無事,正好來看看你。”
“多謝掌門關心,弟子最近都挺好的。”
宋辰與淩清虛私下接觸并不多,只知道作為掌門的淩清虛威嚴沉肅,看着不太好相處的樣子,于是說話時罕見地過了腦子。
“這幾日宗裏一直聯系不上你,是何緣故?”
“這……這是因為……”宋辰有些猶豫,在陽襄村中的那一段能不能随便說,再者,淩清虛越過許幻竹來問他的話,他若什麽都與他講了,總覺得自己有些做虧心事的感覺。
“宋辰,你是淩虛宗的弟子。”淩清虛淡聲提醒道。
“是,掌門,這事情說來話長,我是在考慮怎麽和您說。”
宋辰搞不清淩清虛的目的,但他知道自己在他面前耍心眼也是白費,只得一五一十地将這幾日的事情與他說了。
“掌門,就是這些了。”他終于松一口氣。
“你剛剛說的石頭,拿給我看看。”淩清虛指節輕點着桌面,發出有節律的清響。
宋辰從懷裏掏出石頭,遞過去。
他悄悄掀着眼皮看淩清虛的表情,只見他捏着石頭端詳了幾息便十分自然攥進了手裏。
好像沒有要還給他的意思。
宋辰也不好意思開口讨回來。
最後淩清虛都已經走了許久,他才反應過來,淩清虛堂堂一個掌門,就這麽堂而皇之地拿了他的東西?
怎會如此?
當然這還不是最離譜的,最離譜的是,淩清虛走後,許幻竹又來找他交代後事,許幻竹走後,君沉碧又來了!
宋辰這一晚上,可真是沒消停過。
好不容易送走了君沉碧,他正預備上床休息休息,又來了個人一腳踢開了他的房門。
“誰啊,這大半夜的,能不能換個人折騰?”
“宋辰,我師尊來找你時,說了什麽?”
聽見時霁的聲音,他又從床上猛地彈起:“你好了啊!”
宋辰三兩步跑到時霁面前,又是捏捏他的胳膊,又是拍拍他的臉,“不是說還要吃幾天藥嗎,你好得可真快!”
時霁錯開眼,看了眼他擱在桌角的一塊玉牌,十分粗暴地拍開他的手。
他這會的臉色有些難看,壓着聲音問:“她跟你說了什麽?”
“許仙長說她去辦正事了,讓我記得給你吃藥。然後她說等你好了把這些給你。”宋辰将許幻竹拿來的符咒丹藥一并還給時霁,“她這事可能要辦許久,若她一直沒回來,她說讓我們自己回青雲山。”
宋辰話還沒說完,時霁只聽見他說‘若她一直沒回來’,再聯想到許幻竹今夜的動作,心裏便已猜了個大概,于是眼底陡然翻湧出暗色,一眼也未瞧宋辰遞來的物件,拔步就往屋外走。
“這麽晚了,你去哪?”
宋辰追上去,人影早已消失,只得自己回了屋子。